赤心巡天

第一百零四章 恐怖之潮

玄鹿殿中,淳于歸有片刻的愕然,很快回過神來。

這事情倒很簡單,但皇帝的說法有些怪。

講述起來像是太虞真君與誰斗劍,被預判了動作,提前中止似的。

作為執掌最初的真君,誰能料他的先機?

只能先機于事,不能先機于劍。

不是對太虞真君有非常了解的人,很難有這種程度的把握。

地獄無門一個四處鼠竄的殺手組織,上哪兒了解太虞真君去?

景天子平靜地坐在那里:“為什么是尹觀登頂,而不是他跟平等國達成了某種合作呢?無論圣公,神俠,昭王,都可以給他這樣的支持。”

淳于歸道:“因為平等國不會希望消弭事端,只想要愈演愈烈。或者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地獄無門有衍道強者加入,但把事情做到這樣,同尹觀自己登頂也沒有區別。所以我們還是以尹觀登頂來對待。”

“你會怎么處理這件事?”皇帝問。

淳于歸斟酌道:“倘若樓樞使愿意大義滅親,臣請調動最高級別的力量,以雷霆之勢,即刻搜捕絞殺尹觀。但陛下寬為下慮,已經放過樓江月性命……”

“如何?”皇帝示意他繼續。

“臣請與尹觀私榷——”淳于歸沉聲道:“就以免樓江月之死為條件,讓地獄無門付出相應代價——因他們而死的人,他們需要給予百倍撫恤以償。并立約以后不許再接以景國人為目標的生意,見了景人要繞著走。此外,以后徐三追殺他們,他們要學會忍受。不死是他們的造化,死了是他們的代價。”

景天子不置可否:“說說你這么做的理由。”

淳于歸愈發恭敬:“陛下雖拔一真,雄鑄偉業,但血中瀝血,骨中刮髓,難免國家動蕩。今中央雖勢大,譬如壯士臥床,沉疴新愈,宜靜不宜動,只需安然康養,即有天下之魁,貿然推門,不免傷于風寒。地獄無門好比夏蟬,噪鳴于耳,捏死也就捏死了,但不太容易捏到,又是否有必要因它而帶病推門?此其一也。”

“地獄無門不足為懼,尹觀登頂難為其恃,唯獨竄行陰渠,匿于暗夜,散在天下,非十倍之力不可圍。一旦殺之不速,由此引發的諸方反應,亦不得不慮。此其二也。”

他又道:“免樓江月之死,雖陛下首肯,樓樞使難免遭受非議。臣主此事,成則臣之決策,不成亦臣之不敏。樓樞使身上或能少些閑話,也益于陛下之大用。此其三也。”

“臣以為,雖中央帝國,天威浩蕩,無須給任何人面子,更不必對小小殺手組織妥協。但大國興師不為天子怒,意在六合則萬般盡小節。此不拔一毛而了結事者,是實而不名,當為國用。”

他深深拜倒:“國家威福,圣君一心。伏裁也。”

皇帝定坐在那里,取過一本奏疏,很是隨意地問道:“愛卿能掌兵嗎?”

淳于歸抬起頭來,眸光粲然:“兵法是臣家傳。”

“出了這個門,去領皇敕軍牌。往后代朕牧之。”皇帝擺了擺手:“去罷。”

“你又說要來,又說要去,又讓我滾,又叫坐好——你到底什么意思?搞得我很為難呀!”林光明跳了起來,怒氣沖沖。

仵官王跟著便竄起,推了他一把:“叫你做點事情就那么為難?不如別做這個殺手,回去種田啰!”

“豈有此理!出去單挑!”

“怕你不成?”

兩人頓時撕扯成一團,一邊扭打一邊往屋外去。

兄弟倆也定住了。

直至一個極惡的聲音響起來:“坐好。”

兄弟倆又勾肩搭背地走回來,肩貼著肩,腿并著腿,在堂屋正中橫著的條凳上坐定了。

對于地獄無門的人來說,來近海群島,就跟回家一樣。

蓋因此地長期缺乏統一意志,多方勢力角逐,秩序相對混亂,最適合他們這些做殺手的躲藏。

仵官王現在就在自己的家里。

都市王在他的旁邊。

稍微有些不幸的是……

家里不止他們。

在他們倆對面,正堂靠墻的位置,是一張面門而置的太師椅。

太師椅上,坐著一尊黑色的魁梧身影。

此尊鳥首人身,披著大髦,大馬金刀地往那里一坐,眼神異常的混亂兇殘。

此即無尾之燕,極惡之梟。

刀口都在臉上呢!

仵官王用的是具尸體也便罷了,一記爪刀留下四道刻進面骨的溝壑,尸油還在往外冒。

都市王的鬼身,都被劃開短時間內不能愈合的創口,現在還蒸騰著黑色的煙氣。

“六哥!”仵官王的聲音都在抖,帶著激動:“是您回來了嗎?!”

“六哥?”燕梟極惡的聲音里,帶著疑惑。

“您忘了嗎?”仵官王狀極傷心:“當初我在四殿,您在六殿,咱們同生共死,親如兄弟!”

“六哥!”林光明也喚道:“小弟久仰你的大名!”

為了避免被提前察覺,秦廣王是緘意藏息,觸發咒力而現身,綁了徐三就走,對于觀瀾天字叁號客房里之前之后的事情都不太了解,不然他也不必來問這兩個。

仵官王自然是老朋友了,他見面抽幾鞭子已是習慣。但凡有一次忘記抽了,這家伙就能告訴你什么叫嘴臉。永遠不長記性,永遠伺機坑人。

至于都市王這個新人,用秦廣王的介紹來說——和仵官王在道德方面難分軒輊,在忠誠方面并駕齊驅。

實在是沒有什么給好臉的必要。

惹起惡心,一并殺了,也算是為民除害。

“您盡管問!”仵官王積極響應:“小仵知無不言!”

林光明瞥他一眼,難掩鄙夷。這位賢兄雖然不再是女聲,但還是同樣地讓人惡心。

發出鳥喙啄木,繼而殘身撞門的聲音。

“誰允許你這么自稱的?”燕梟的聲音聽起來險惡之極,竟有幾分真實的殺意。

林光明咽了咽口水,把那聲“小都”咽下去了:“梟爺!不知您介不介意晚輩這樣稱呼?有什么問題您問我就行,我掏心掏肺地答。”

“對不起!”仵官王掛在門上涕淚橫流,生怕只叫賢弟一個人體現了價值,萬一只留一個呢?

他連連道歉:“污染了您的耳朵!我再也不敢了,求您給我一個回答的機會!我是組織元老,見過的經歷過的都比都市王多!”

燕梟稍一振翅,兇惡的聲音在黑暗中回響:“別著急,你們都有機會。”

仵官王還在痛哭流涕中,忽然發現坐在那里的都市王已經不見。這間房間里,只有他和鳥首人身的高壯燕梟相對,他的哭聲,仿佛回蕩在空幽的枯井中。

他心中的直覺非常強烈——此刻的燕梟,就是那位據說已經死亡的卞城王。

這如出一轍的冷酷!

事隔經年,現在的卞城王,毫無疑問更加強大。

曾經他面對卞城王,時時刻刻都感知死亡的危險,所以半點不敢懈怠。

現在他的實力遠勝從前,再看卞城王,那怕只是借燕梟之身而降力,卻也叫他看不到邊!

僅僅眼前這一幕,就是他所不能堪破。更別說去理解,去掙脫。

燕梟極惡的聲音,將他從思忖中驚回:“現在,仔細地說一說,你在觀瀾客棧天字叁號房里所見到的一切。”

仵官王掛在墻上一動不動,唯獨舌頭跳得飛快:“我與都市王奉秦廣王之命,襲擊了景國人,我本心不愿這么做,但無法違背首領的命令——”

燕梟打斷他:“少說本心,說事情。你怎么想的,我沒興趣知道。”

“是是是。”仵官王半點不敢委屈,繼續道:“襲擊景國人之后,我們把其中兩個裝進血棺,筑進祭壇里,這祭壇也是首領讓筑的。整個過程里,我非常守規矩,只是迫于無奈,才殺了些人。”

“為了給田安平制造麻煩,我又把田氏族人的鮮血,灌進其中那個叫蔣南鵬的鏡衛體內,只要一段時間的自然演化,這個人的生死,就和田家人因果相系。這田氏族人的血,也是當初田安平與首領爭萬仙宮時,首領命我收集……”

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視線似乎加重,他又驀地抬高聲音:“景國有遠距離降身的手段,至少有真人戰力潛伏在蔣南鵬體內,想要偷襲秦廣王!我潛伏在不懷好意、追蹤田氏血脈而至的苗汝泰身上,冒死觀察,想要替首領排除危險,恰恰親見他降臨!”

燕梟默然不語。

蔣南鵬體內的田氏族人血,解釋了苗汝泰為什么會去有夏島的觀瀾客棧。

朔方伯雖然表現得坦誠,他畢竟不是早先少年時,不會完全地相信,到此刻才算驗證首尾——朔方伯謀田安平,的確是一頁完整的篇章。

仵官王還在激動地講述:“此賊歹惡非常,在行蹤暴露之后,還追了我們數千里海域!我先掩護都市王撤退,獨自斷后,再犧牲了自己珍養百年的寶尸,才將將逃得性命。所幸為首領承接了危險,替地獄無門保住了未來!”

燕梟問:“苗汝泰是憑借什么追蹤田氏血脈的?”

“他手上有個扳指,我盯很久了——我的意思是,我在認真觀察。”仵官王解釋道:“總之是通過血脈法器。”

燕梟的聲音里,不見絲毫情緒,只有極致的混亂和惡意:“細說景國那遠距離降身的手段。”

仵官王有點跟不上六哥的思路,怎么東問西問的,什么雞毛蒜皮的都要關心一遍,但畢竟不敢怠慢,仍然是從頭到尾細細地描述了一遍,甚至于蔣南鵬被降身之后,和苗汝泰的每一句對話,他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了語氣。

他可真是把六哥的話,牢牢放在心里!

而此時此刻的姜望,心中只有一個名字——

而仵官王所描述的那位景國鏡衛蔣南鵬,其在降身過程里的表現,和當初在霜風谷的驚鴻一瞥,有著方方面面的相似。

相較于霜風谷那一次短暫出手,那個降臨在蔣南鵬身上的人,卻在滅殺苗汝泰之后,還能逐走千里,追擊仵官王和都市王。

這不是臨時借身所能做到的。

蔣南鵬這個人,一定早就經過“調制”,甚至不是朝夕之功。

換而言之,從蔣南鵬身上,必然能追溯出一條一真道核心成員的線索,其人最少也是洞真境修為!

仵官王還在絮絮叨叨給他能給的情報:“真的你相信我,田安平絕對不是好東西。我在霸角島認識的那些人,每個都很怕他,居然怕他勝過怕我……”

都市王還在真情闡述:“……我冒死誘敵,為仵官兄爭取逃脫之機,說時遲,那時快,那人一記青龍偃月印——”

天光灑落進來,仵官王和都市王一時只看到彼此,四目相對,恍如隔世。

無邊無際之海的上空,一扇門就此推開。

姜望從門內走出,輕輕撣了撣衣角的陰翳。與燕梟相關的殘留,就此如云卷去。

天穹的云霧聚成一張大椅,他便安靜地坐了下來,投下神祇般的眸光。

這是一片異常晦暗的海域,波濤也似鐵鑄,靜沉不動。乍看來陰沉沉的如整塊的黑巖,在極深的幽暗處,才隱隱有什么恐怖的事物在流動。

這里是大齊帝國斬雨軍統帥、恐怖天君田安平的……潛意之海。

田安平,你有什么,不敢讓我看到的……

這個月我的更新量是今年最多的一次。

明天應該還有個加更。

然后……開始結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