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無心愛良夜第九十一章江月何年初照人從此無心愛良夜第九十一章江月何年初照人←→:、、、、、、、、、、、、、、:xbiqugu
嘀嗒!
血珠從指尖滴落,砸在地面的聲音很清晰。
像是屈指叩心門。
但這個問題實在諷刺。
“你還要問為什么嗎?”樓江月定坐在那里,像一刀被鎮在冰庫里的凍肉,從里到外都散著霜氣,而本身早就死去:“我什么時候想活過?”
如果可以自殺,她早就不存在。
可是樓江月永遠無法殺死自己,一旦她真的要將這念頭付諸實踐,元屠就會主導她的意志,令她在殺戮之中清醒,在血腥之中覺悟。
而“覺悟”的代價,過于沉重,是她養了很多年的貓,是養了她很多年的奶媽……以至于她不敢再觸及。
“至少……有一段時間。”樓約有些艱難地道。
樓江月沒有說話。
“昨晚我看了一整晚的月。”樓約的聲音很復雜:“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真希望你把一切都告訴商叔儀。可是你竟然扛住了。”
樓江月的聲音卻很單調,單調得只有冷漠:“告訴他什么。”
“說我不配做你的父親,說我該死。”樓約難看地咧開了嘴:“說現在的應天樓氏家主、皇敕軍副帥、軍機樓樞密使……曾經通魔?”
這句話若是傳出去,頃刻叫整個中央帝國大地震!
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天都大員,無一人能坐穩!
但這樣恐怖的驚聞,畢竟只在緘聲不傳的囚室里響起。
寂寞無人聽。
“你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樓江月用鮮血染紅的手指,在地上無意義地涂抹:“又或者換個問題——你這么急著從御史臺里把我調出來,是真的擔心你的女兒呢,還是擔心我真的說些什么?”
樓約垂下眸光。他仍然站在那里,仍然高大,但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很多。
“我不知該讓你解脫,還是以愛的名義讓你繼續受折磨。”
他扯了扯嘴巴:“最可悲的是你的問題,我確實分不清。江月,你的父親,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這個問題你留著問別人吧。中央帝國會給你一個公允的回答。”樓江月始終漠然:“應天樓氏家主、皇敕軍副帥、軍機樓樞密使……或許還要加上一個‘道君’?”
樓約這樣的人,怎么會被“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所困擾?
他困擾的是他的女兒怎樣看待他。
可是他也分不清,這種困擾,究竟是出于愧疚,還是出于愛。或許它們本是一種東西嗎?
而他只是問:“這些天你都在獄里,怎么知道……道君?”
樓江月看了他一眼:“聽說宗德禎死了,你剛好選擇在這個時候登頂絕巔,歐陽頡又這么給你面子。”
“你還是這么聰明。”樓約道。
“現在說你通魔,更沒人會相信了。”樓江月似笑似嘲:“況且你迷途知返,又得天子這樣信重。”
“但商叔儀會證實這一切,也會結束這一切。”樓約說。
商叔儀那種矢志糾正一切錯誤,并且以此為道的人,不會因為天子都幫忙遮掩,就假裝一切不曾發生。也不會任由時光沖刷真相,他是一定會把蓋子掀開的。
“你真的舍得你現在所擁有的,和你即將要擁有的嗎,樓大人?”樓江月問。
“如果舍棄什么能夠讓你恢復正常,我不惜所有。”樓約看著她:“如果一切能夠重新開始,我不會讓你變成這個樣子。江月。”
“那怎么辦?”樓江月的眼睛靜而無瀾:“讓姐姐變成這樣嗎?”
樓約沉默了。
沉默是言語的霜。
當初元屠入命,被他逼出命數,卻又落在血脈,他必須要在兩個女兒中間選一個。他選擇了讓妹妹來承受。
這是今日一切痛楚的根源。
他想的重新開始是不用再做選擇。但樓江月的痛苦是——“為什么是我?”
如果重來一次,這個父親又會怎樣選擇呢?
“你現在最好的選擇是殺掉我。”樓江月看著他說:“殺了我,過去就永遠停在過去了——讓我活到現在,是你人生最大的錯誤。”
“……讓你變成這樣才是。”樓約說。
樓江月一時沒有說話。
誰能想到呢?曾經供奉過誅魔盟約的人,卻在天外的歷練中,和七恨魔君成了朋友,一度把酒言歡,引為知己,高歌徹夜!
那份友情或許是真實存在的。最后七恨魔君花費巨大代價,給樓約種下元屠之命,想接引他到萬界荒墓,成為天魔,甚至是八大魔君外的第九魔君。
他以超卓的意志和力量將元屠驅逐,但這份悲劇,卻傳遞于血脈,落在了樓江月身上。
最悲劇的不是你選擇了什么而痛苦。
而是你沒有選擇,卻要忍受這一切。
樓江月生下來就如此,不是她想殺人,不是她惡毒嗜血,她只是一個病人,這是她與生俱來的病!
“姐姐呢?”樓江月問。
“她在家里等消息。”樓約頓了頓,提及另一個女兒有些小心翼翼,唯恐又是傷口的觸及:“……給你熬藥。”
樓江月低垂著眼睛:“我喝夠了那些沒有用的藥。”
“我見夠了那些治不好我的大夫。”
“我不能再待在陰冷潮濕的房間里,像一只不見天日的老鼠。”
“你們日復一日地為此奔走,重復著疲憊又無用的努力,好像是我拖累了樓氏。”
她抬起頭來,面上的表情,一直都被寒霜凝固:“但這一切,是我的錯嗎?”
“當然不是,你從來都沒有選擇。”樓約認真地道:“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你就肩負這些。你比所有人都更堅強,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去對抗,你——”
樓江月打斷了他:“你剛才問我,為什么不想活了——對嗎?”
她不喜歡聽那些找補的話。她掙扎得越辛苦,不越說明她的無能嗎?
什么都改變不了的人,才只能標榜努力。
她的樓,是螻蟻的螻。
在七恨魔君、元屠天命之前,徒然反抗,無用掙扎。
樓約說:“因為你想救他。”
沒有說具體的名字,但卻是第一次真正提起。
像是某個從不言及的默契,在這一刻被打破。
樓江月也伸展開她的眉眼:“你知道我這些年都在做什么。”
“知道我跟在誰身邊。”
她的臉上有怪異的表情:“應天樓氏的嫡系血脈、你樓約的女兒,是地獄無門的殺手,惡名昭著的閻羅。為了抹掉那些不慎留下的痕跡,想必你也做了很多事情。”
“你很聰明,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樓約說:“我做的不多。”
“以后不用再做。”樓江月說。
“是,你已經向全世界宣告這個身份。”樓約道:“只是我不理解,如果只是為了救他,以你的智慧,應該可以想到更好的辦法。”
他嘆息:“你明明知道這件事情有多危險,我也暗示過你。你完全可以阻止他摻和進來。”
“我阻止不了他。”樓江月搖了搖頭:“因為他知道這有多危險。”
“他不是愚蠢的尋死,他是清醒的發瘋。”樓江月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嘆息,又在笑:“他這樣的人,總有一天會死。會死得轟轟烈烈,像星辰一樣炸開。”
瘋子和瘋子總是相互吸引。
命不久矣的人,和必然會死的人,又何嘗不是天定的緣分。
“那你至少要等到他像星辰炸開的那一天。”樓約說:“……再尋短見。”
“我一開始也是那么想的。”樓江月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敞開心扉,和自己的父親交流,短暫剝開了怨恨,顯得異常的平和。但這或許也是最后一次:“但是我等不了了。”
“我在病情還沒有發作的時候,想要殺他。僅僅因為他拒絕了我的建議,執意要在海上戰場冒險。”
“那一刻我突然想,與其讓別人殺掉他,為什么不讓我來?若能親手將這顆星辰捏碎在手里,那該是多么絢爛的情景!我開始想象,他的腦袋在我面前炸開,紅的像花,白的像雪,一切都美麗得不像話——”
她神色怔怔,似乎又陷入那種美好的想象,隨即凄然一笑:“我連他都想殺。”
樓約這下完全聽明白了,為什么樓江月心生死志。
元屠之病已經不僅僅是一種偶然發作的癲狂時刻,并不滿足于緩慢地向樓江月的人生蔓延,而是已經根固于人格深處,令她誕生真正嗜殺的人性!
即便是再冷酷的人,面對那寥寥幾個于自己而言意義重大的人,也不會動輒起殺心。
虎毒尚且不食子,惡狼也有狼同行。
樓江月的殺戮欲望,從一開始就是純粹的殺生之心。從她無法控制殺心發作后的自己,演化到她甚至難以對這份殺心施加影響。再往下一個階段,恐怕她已經根本無法意識到問題,而會直接地施加行動。
換而言之,她的病情再次加重,已入膏肓!
她越殺人,就越強大,越強大,就越靠近元屠,越靠近元屠,就越無法自控。
這是一條無限延展的深淵之路,她從出生墜落到死亡。
“會有辦法的。”樓約說。
然而就連他自己也覺得無力。
什么辦法呢?
但凡有一點辦法,他又怎么會等到今天?
除非現在去萬界荒墓,把七恨魔君抓在手里,用刀架住他的脖子,問問他元屠何解,問問他要怎么辦!
可哪怕是大景天子,也做不到這樣的事情。
“我走到今天,做出這樣的事情,必死無疑。國不能容我,家也不該容我。”樓江月道:“你如果不放心,就再加一把勁。以你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就算在緝刑司衙門里殺了我,事情也能揭過去。”
“我死了,就不用再這么痛苦。我不用再做選擇,面對這場我永遠都失敗的戰爭。從有意識起一直斗爭到現在,我沒有贏過一次,我……累了。”
“以我對你的怨恨來結案,事情也不用殃及到他那里。”
“你也可以抹掉最后一點污漬,此后安心為道君。”
“與你,于他,于我,于家,于國。這都是最好的選擇。”
“你走吧,樓大人。”樓江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這是我的選擇。”
這是最好的選擇。
樓約高大的身影像一堵墻,沉重地往外推。
而后獄門又關上了。
黑暗重新籠罩了這里。
樓江月靜得像是囚室里的一部分。
沒有人來重新把她掛上刑架,沒有人為她戴枷鎖。
這是樓道君帶來的優待。
但她從來都在刑架上,沒有離開過。
“看來樓樞使真的要做道君了……”緝刑司官室里,幾位執司聚攏在一塊閑談:“幾曾看到大司首這么給面子?親自迎進衙門里來,又親自禮送出門。”
另一位執司笑起來:“那你是沒看到大司首連夜去御史臺要人的樣子,那才叫一個緊張呢!”
“閑說什么?真不知死!”緝刑司道臺司首黃守介恰巧路過,厲聲批評:“大司首也是你們能夠閑議的嗎?”
所謂道臺司首,負責居中聯絡天下道國緝刑司,其實就是緝刑司大司首的后備。地位好比右都御史之于左都御史。
不過右都御史只有一位,道臺司首卻有三位。
這幾個執司都是他的直系部屬,這才敢對大司首指指點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亦是一種投名狀。
此時見得頂頭上司如此聲色俱厲,他們哪敢犟嘴,個個耷眼垂眉。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們聚在一起討論嗎?”黃守介又問,算是給了個臺階。
其中一個執司匯報道:“南城執司陳開緒,和他所帶領的那隊人,已經失去聯系。暫時不知是什么情況,有可能跟平等國的報復有關,也有可能是一真道——”
“這是南城司首的事情,跟咱們沒關系。”黃守介打斷他:“國家多事之秋,各位都要謹守本分,做好本職,少操心些沒用的。散了吧,都去做事。”
一眾執司作鳥獸散。
黃守介面無表情地往里間走。
執司在緝刑司內部已經算是中層了,直接在天京城任職的執司,又高出一等。
所以他對陳開緒是有印象的。
但他的點不在于此人。
他隱隱記得,和南城執司陳開緒分到一起行動的,好像有一個“道徒”,是他親自發展入道的。叫什么名字來著?那份記憶被他封藏了。
道主遺蛻被俘獲,道首被圍殺,行刑人也死于非命,他已經沒辦法跟其他道徒建立起聯系了。整個一真道都風聲鶴唳,所有人都潛伏起來,惶惶難安。
在這種時候,出逃也是沒有意義的,一動就暴露,一暴露就死。
好像只能眼睜睜等著大清洗的來臨……
黃守介隨手關上了門,默默在自己的書桌前坐下。
翻開了一份卷宗,取過一支筆,慢慢勾選。
于此同時,識海之中,燃起一根道燭。
青燭、紅芯、白焰。
等了許久,那個名字才從意念縫隙里跳出來——
蔣南鵬。
感謝書友“站在20年后看人生”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32盟!
感謝書友“小木不是小暮”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33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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