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座幽暗山洞中,只有鐘乳滴漏的聲音。
它把時間,敲進了石頭里。
一口鮮血噴出來,迅速變成了黑褐色。其間碧芒如飛蟲洄游,躍出這灘在空中就已經腐臭的敗血,游歸尹觀的身體。
他穿著一條黑色的綢褲,赤裸著流線型上身,盤膝坐在森冷的祭壇中央,綠眸幽幽,目視著那團敗血在空中散開,似漁網般張落。
這具在跳躍碧光中顯出幾分蒼白的肉身,雖然肉皮緊致不見罅隙,但也如蟲巢一般,任由無以計數的碧芒來回穿梭往復。
殘留在體內的異種元力,就這樣被驅逐了。
在奪得傳承之后,他的手段豐富了許多。
靠組建殺手組織來掠取修行資糧、從來無門無派的他,也算是有了頗為完整的修行傳承。
當然咒術才是他的根本。像他這種常年行走于生死邊緣的人,不會回頭去走已經被淘汰的路。哪怕仙宮時代曾經出過超脫者,這也只是一種力量,而非選擇。
敲碎這些古老傳承,一點點吞為自己的營養,正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啪嗒!
敗血落在地上,迅速將巖塊腐蝕。
打出坑坑洼洼的一塊“蜂巢石”。
早就鐫刻在周圍的咒紋,瞬間起了反應,騰起黑色的火焰畫地為牢,將這塊地方圈住,不使有任何力量的外泄或因果的聯系。
尹觀又小心地在黑火外部覆上一層碧光。
景國緝刑司大司首歐陽頡的手段,確實是非同凡響。他必須要給予足夠的尊重。
不過是路過姬玄貞垂釣李卯的戰場,放了個加油助威的煙花,就差點被揪出來打死。
提前做的那么多準備,能夠發揮作用的寥寥無幾。
的確是有一種老鼠遇到貓的無力感。
洞真和絕巔,看起來只有一步之遙,真正面對卻是天地之距。
所以他在接這次任務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要借此砥礪自我,于生死之間搏命登頂。
在不得已的生死關頭,很多人都不缺乏決死的勇氣。
但在明明不需要拼命的時候,還去主動制造命懸一線的生死時刻——這樣才能稱之為瘋狂。
這樣才能體現遠超于常人的對力量的極致渴望。
他若能成就絕巔,也不會繼續跟景國人糾纏。而是會就地轉身,先宰了跟他搶仙宮的田安平!正好大家也都在海上,不用繞什么路,順手栽到景國頭上,更是可以避免后面的麻煩。
歐陽頡已經是他最可能熬過去的對手。這等緝刑出身的修士,長于追蹤尋跡、鎖拿擒捉,在純粹的殺傷上往往有所欠缺,不易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這也是他多年來與緝刑修士打交道的經驗之談。
若換成姬玄貞之輩,一拳就將他砸癟,也別砥礪了,痛快一下就好。
只是……
在你追我逐的緊要關頭,歐陽頡不知被什么干擾,一直釘著他的乾天鏡鏡光也驟然松懈,他作為四處竄逃的弱勢方,沒有停下來驗證虛實的資格,只能先溜為上。
沒想到……真就這么溜掉了。
本該是一場轟轟烈烈的登頂之戰,最后虎頭蛇尾的結束。
當然若依計劃進行,戰死的可能性遠大于登頂成功。但生命不就是在這樣的時刻綻放嗎?
他對于成敗的期待,勝過對生死的憂慮。
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他的決定,他也不需要無用的擔心——
當然為他擔心的人可能也不存在。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只會敲鑼打鼓地恭送他走懸崖,還要高呼首領英明。
在一局景國為主角的大棋中,以一種并不成功的方式成功逃掉了,這讓他略有些不習慣。
何曾有過這么好的運氣呢?
接下來的事情就乏善可陳,無非是如過往一般,找個地方躲起來休養,等到風頭過去了,也養好了傷,繼續跑出來接任務。
把腦袋拴在刀尖上,就不得不走快一點。
他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
當然意外總會發生。
比如他準備的藏身之地,幾乎全被景國人搜出來,設下不同的陷阱,他一一都避開。
比如……突然爆發的九宮天鳴。
在九大仙宮都已經得到傳承的前提下,一座處于巔峰狀態的完整仙宮面世,直接引發了仙宮時代的回響,令他那座還沒怎么開始修補的萬仙宮廢墟,都參與到天鳴之中。
對一些人來說,這大概是仙人時代復蘇的開始。萬載沉寂之后,仙宮要再次橫世。
但在尹觀看來,這一聲才是最后的挽鐘。
誠然這些仙宮都有了傳承,且都落在真正的強者手中。但只消看看這些公開持有仙宮的強者,就能明白仙人時代為何不可能重臨——他們有哪一個是完全的以仙宮傳承為修行核心?
凰唯真幻想成真,洪君琰角逐六合天子,姜望那座破仙宮就用個身法……
仙宮時代是得到了尊重的,但只被真正的強者視為養分而不是根本。
對于仙宮時代他并不關心,九宮天鳴再轟烈,于他沒什么意義。
萬仙宮的事情田安平很清楚,所以他也用不著隱藏。
什么一真道首、玉京山大掌教,是生是死他都不在意。
頂多就是空下來的時候會想一想,當初在九鎮石橋逼問他的那一位,究竟是一真道內部的什么人物,會不會就是宗德禎。
但這也不是很重要。給不起價錢,什么人物都不可以。給得起價錢,什么人物都行。
真正讓他在意的,只有兩件事。
第一,化身平等國護道人錢丑的葉凌霄,是如何確定九座仙宮都有傳承,從而激發仙宮時代的回響,引出九宮天鳴?
要知道這些仙宮傳承者,要么就實力強大無須隱藏。要么就躲躲藏藏秘而不宣。葉凌霄既然把九宮天鳴作為后手,必然是已經確定了信息——這是多么強大的情報系統?
諸如霸府仙宮、極樂仙宮,可是從未面世過。兵仙宮上一次出世都要追溯到旸國時期!
拋開這些。萬仙宮在他之前從未真正傳承。
關于他已經得到萬仙宮傳承的消息,除他之外,所知者只有楚江王、田安平,以及姜望。
消息是從哪邊泄露?
這非常重要!
第二件事情,就是九宮天鳴之時,和他同在海外,幾乎同時響應的霸府仙宮。
雖然這座仙宮之主,也第一時間隱藏了自我。
雖然他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
但他就是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感覺——那人是田安平!
他現在甚至覺得,他當時跟田安平二分萬仙宮傳承,田安平沒有費力去爭萬仙宮的主體建筑,是因為其人本身就有一座仙宮,所以需求較低。
可惜沒能成功登頂,現在要殺掉田安平,很不現實。
感覺也只能是感覺,暫時不能在田安平的尸體上驗證。
至于葉凌霄的死。
他略有唏噓,也僅止于唏噓。
錢丑在樓約手上救了他一回。
他到海上來拼一次命,如此也算是兩清。
最后一口敗血吐出來,身上的傷勢就算恢復了。
他抬起食指,輕輕一勾,便有碧光大手,探入地底,抓出一條早就囚禁在那里的玄紋巨蟒。此蟒頭頂已經有鼓起的角包,精血豐沛,蛇眸兇惡,猶自掙扎不止——說起來這頭角蟒異獸,也是楚江王找到的線索,他們兩個親手去捕捉。
碧光大手定空不動。
他的食指往前,平直如刀,在蟒頸輕輕一割,便割開一條口子。
然后湊上薄唇,一口長吞,將角蟒源血喝了個干凈。
這時才算神完氣足,意歸巔峰。
順手將干癟的蟒皮煉為一張符咒,寫上“仵官王”三個字,用朱筆勾圈,并指一抖,就已經點燃,習慣性地咒上一咒——在這種危險的任務之后,直接聯系很不安全。仵官王萬一已經被景國緝刑司的高手俘虜,就很容易暴露他的位置。
直接對仵官王發動詛咒就不同了!不僅更隱蔽,更安全,他還可以從仵官王的反抗力度、反抗方式,更精準地判斷仵官王的自由狀況。
熟悉的痛苦的悶哼聲后,是仵官王迅速變得熱情的驚喜的聲音——“太好了老大!你還活著!還是這么強大!差點把我弄死!”
尹觀把這張燃燒的符咒放在祭壇上,本人則從祭壇上走下來,又提起朱筆,在祭壇上加了幾筆致死之咒,這樣萬一他判斷錯誤,敵人神通廣大通過這點聯系追了過來,他也還能多一點反應時間。
做足準備之后,他才出聲道:“家人們都還好嗎?”
“都挺好的!畢竟大家都只是假模假樣地晃了一圈,不曾正面沖突。”仵官王隱瞞了自己放蟲的事情,實事求是地道:“我應該是唯一受傷了的那一個。”
“哦?你怎么受的傷?”尹觀漫不經心地問。
仵官王幽幽道:“剛才傷的……”
“這屬于因公負傷,回頭讓楚江王給你算補貼。”尹觀直接道。
仵官王瞬間沒意見了。秦廣王是真的心狠手辣,也是真的大方舍得。
十方鬼鑒隨后便張開,連接了諸方閻羅,算是任務結束后的例行會議。一般來說總結一下得失,展望一下未來,很快就散會。
仵官王、都市王、宋帝王、泰山王、閻羅王、平等王,一個個面具亮起。
代表卞城王的那一格里,停著一只惡孽的燕梟,深黑色的眸子,仿佛注視著人心,
代表轉輪王的那一格,徒留枷鎖之圖形,代表現任轉輪王佘滌生,仍在中央天牢的囚獄中,組織沒有忘記他,一直在等他歸來。
唯獨是代表楚江王的那一格,一片漆黑。
“頭兒,聯系不上楚江王。”仵官王緊張兮兮地道:“她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先待命。”尹觀面無表情,取消了就地解散的命令,一把將面前的鬼鑒抹掉。
他和楚江王之間,自然有獨屬于他們的聯系渠道。
盡管他從來不肯信任任何人,但在危險的生活里,的確有那么一個半個的人,成為了例外。
他進入了太虛幻境,以之名,給名為的太虛行者寫信——
“見信速回。”
就這樣靜靜地等了一會兒,并沒有像往常一樣,隨時隨地能收到回信。
他坐下來想了想,又給寫信:“幫忙看一下在不在太虛幻境里,最后一次進入太虛幻境是什么時間。”
又補充一條:“知道你心情不好,打擾了。麻煩你,很重要。”
的紙鶴幾乎是立即就飛來,不僅詳述了在太虛幻境里的相關情報,還加了一句,“怎么了?”
“沒事。”尹觀回信。
就此退出了太虛幻境。
祭壇上的符咒已經燃為灰燼。
他靜靜地站在祭壇旁邊思考。
雖然他一直跟楚江王說,不要讓我知道你是誰,不要考驗我,不要丟棄殺手的職業素養。
但這么多年的生死冒險下來,楚江王又不曾對他設防,他對楚江王的身份,其實也早有猜測——只是一直不去猜想。
現在他很難不聯想起來,在他決意參與海外戰場時,楚江王的堅決反對。在他被追得上天入地時,歐陽頡的意外失手。
除了景國內部人員,誰能夠在那樣關鍵的時刻干擾歐陽頡?
起先他以為是景國的內部斗爭,諸如一真道的反撲。現今在楚江王的失聯下,不免有了清晰的想象!
只是……若真是楚江王影響了這件事情,阻止了歐陽頡對他的追殺,使他成功脫身。
嚴重一些來說,這是叛國之罪!
任是什么樣的家世背景,也不可能保得住她。
楚江王現在必然已經被控制起來,甚至有可能已經被處決。
要如何確定楚江王的消息,乃至于在楚江王未死的情況下,救出楚江王呢?
憑借地獄無門現在的實力,差不多也只夠給景國撓癢癢……
尹觀想到了兩個老客戶。
一個是一真道,一個是平等國。
前者剛剛被景國宣布剿滅,后者也切實地被景國當涮鍋布來用,利用完了,也順便打殘了。
但一真道只是死了一個道首,平等國的三尊首領更是都還沒有現身,都還有很強的實力可以挖掘。
他不是那種活得很累的人,在他的世界里,規則是用來囚禁別人,而不是約束自己。為了達到目的,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什么人都可以合作。
楚江王必須回到地獄無門來,為此他不惜洪水滔天!
無論聯系上一真道和平等國哪一個,都有很大機會在景國自以為已經風平浪靜、甚至開始慶功的時候,倏而攪動風雨!
甚至兩個一起上,更能掀起波瀾,更有助于他渾水摸魚。
若是這兩位客戶都不肯合作……
秦廣王未嘗不可以是一真道,未嘗不可以是護道人。
借彼輩名頭,也不需要彼輩同意。
借到了彼輩名頭,就由不得彼輩不參與!
當然在一場真正的大幕拉開前,需要有一些前奏,甚至一場預演。
尹觀赤足站在山洞里,綠眸放出癲狂的光色。
他又拂開十方鬼鑒,諸閻羅還在等他。
幽暗的山洞里,只有鬼鑒的光照。明亮的鬼鑒中,只有代表楚江王的那一格漆黑無光。
“有個大活兒。”尹觀抬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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