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七十章 上天之憫而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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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時第一的趙子,竟然是“趙錢孫李”里面最弱的那一個!

而她此前,也并不知。

她不知孫寅在圍匡憫前就已經做好了拼死登頂的準備,她不知一向樂呵呵待誰都親切的錢丑,竟然隱藏了真君的修為。

但她的驚訝,也只是一閃而逝。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對這個世界并不好奇。

看樣子是能夠活下來了,那就做幸存者應該要繼續做的事。

她默默地退后,不讓自己成為這場戰斗的突破口,轉而去專注于支持隱日晷。當世真人再加上洞天寶具,至少不會成為此戰的拖累。哪怕只是在關鍵時刻對匡憫的離去稍有遲滯,亦是勝利之天平上沉重的砝碼。

圍殺一名衍道強者是艱難的,但匡憫正在甕中。

天地無垠,而洞天有限。

絕巔強者無限的可能,被框在此洞中!

匡憫的情況并不樂觀。

錢丑深不可測,而孫寅甫登絕巔,就已非凡。

那鋪開來的血海,無限釋放的恐怖殺氣,根本不能阻止兩尊護道人的靠近。

赤發涉水紅勝血,寶船壓浪比天高!

“這隱日晷……竟然真是,為我準備!”

血海正中,龍蛇結陸如孤島,匡憫獨立其上。

若無隱日晷,他不至于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只能靠推測。若無隱日晷,這兩人須也定不住他!

感受到這兩尊衍道不惜對耗道則本源也要分出生死的決心,他也確切捕捉到了死亡的迫近——不僅僅在于眼前之圍,也在于不知何時就會騰出手來,把目光落回自己身上的大景帝黨。那些根本背棄道門榮耀的骯臟豺狼。

所以不僅要突圍,還要快!

刑徒鐵槊傳來冰冷的刺感,他握緊此槊,第一次把它當做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

也罷!

“喂。”

他在心里喊:“醒醒。”

在漫長的、幾無盡頭的虛妄里,有一個似夢方醒的、惺忪的聲音。

“嗯?”

聲音里的情緒,很快就在墜落,變得沉重。

手長過膝的匡命,安靜地平躺在一處光臺中,雙眸微闔,呼吸悠長。雙手疊在腹部,結成爐印。在漫長的沉睡中被喚起。

三步見圓的光臺外,是深邃無邊的黑。

他閉著眼睛在這里靜躺了很久,此刻才微微地顫動著眼皮。

我體內好像住著另外一個人。

雖然我從來沒有看見他。

雖然我每天十二個時辰不眨眼,每一刻每一息的記憶都存在。

但總是……

有什么不對勁。

有什么……不對勁呢?

我的人生。好像不真實……

我明明已是如此強大的真人,明明早就看到我的絕巔路,但總是越走越遙遠。我總是要用很長的時間走回來,再用很長時間走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那超凡至高前來回。就好像那抵達現世極限的超凡高峰,只是鏡中花。

我問過很多人,陛下、閭丘丞相、于帥、宗掌教……所有人都告訴我,不要多想,這是正常的。

后來我懷疑,我是否問過。

為什么他們回答我的語氣,都一樣?

有時我會懷疑這個世界的存在,懷疑我所見到的一切。

唯有生死間的大恐怖,能讓我感覺到,我存在。

匡命睜開眼睛。這無盡黑暗里的天光,不知從何而來,他的目光,也不知向何而去。

但此時,在光臺天柱的盡處,光紋一漾。

他于是看到一張臉,一張自己的臉。眉眼鼻唇,無一不同。

那感覺就像是低頭照水鏡,水中映明月,也映出自己這張臉。

那張臉說——

“醒來!”

這里好像一口枯井,而自己在井底……匡命心想。

多少年的井中人!

井底之蛙望明月,明月豈為我獨憐?

你是蟾蜍啊。

他在天!

下一刻,他就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舒展手腳,躍身而起。

這時掃見光臺天柱的四壁,閃爍著不斷變幻的光影,是一幕幕過往的人生。

其中或真或假,已經分不清!

但它們交織在一起,就是名為“匡命”的大景帝國蕩邪軍統帥的人生。

如此真實、深刻、具體的每一天!

這時他的心臟,轟隆隆地動。

心海之中更有聲音回響。

如天敕,如神則,如洪鐘!

“你我一體兩命,雙魂同壽。”

“同胎而結,同福同禍。”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嘩啦啦。

鏡碎之聲如水聲。

“啊吼!”

一聲似人似獸的怪吼,帶動聽者心跳如鼓,仿佛轟動了人心。

站在隱日晷陰影里的趙子,抬眼望去,赫然見得那獨立龍蛇孤陸上的匡憫,正持槊仰天,發舞如蛇!

那怪吼之聲,正是從其人嘴里發出。

好端端一個道門玄修,道國正帥,處處怪誕似魔!

但見其后頸處——那里本已是疤連著疤,血滾著血,坑結著坑,猙獰得不知怎么形容——現在卻鼓起一個大包!

它像一個癤子,像一個瘤,而迅速膨脹成一個肉團。簡直像有什么東西正在往外生長,終于將表皮撐破,最后在鮮血和黏液之間,探出一顆濕漉漉的腦袋!

濕發一縷一縷的糾在頭皮上,但那雙眼睛睜開來,于污穢黏液中漸而清晰了冷酷五官,分明又是匡命!

匡命……還是匡憫?

趙子已經看不懂。她的眼睛在這時候迸出毫光,試圖辨析其理,剖見其身。

但匡憫的變化還在發生——不僅僅生出第二顆腦袋,還生出第二雙手臂。

兩顆腦袋相對,兩雙手臂相對。

雙頭四臂身!

在成型的這刻,這具身體的氣息猛然暴漲!

本為絕巔,還能更強。

且在趙子的視界里,她仿佛看到裂開兩半的玉器,重新拼湊在一起,嚴絲合縫。仿佛這一刻的匡憫才是完整!

可她又看到這兩顆頭顱,是兩個人。

正面是匡憫,反面是匡命!

到底是什么邪物?

“拿著。”匡憫將手中的刑徒鐵槊,往身后一遞,被匡命拿在手中。

不同于濕漉漉還在淌血,滿面殺氣的匡命。匡憫這時仍有相對的平靜,他空空如也的雙手,輕輕地拍了拍。似自嘲,似無奈:“很難想象我會用這副丑陋的形態面對你們。”

他微笑著:“你們真是……該死啊。”

他的一只手抬起來,恰恰橫隔于自己的脖頸,擋住了孫寅探來的手,只是一推,便將他推為一顆飛到無盡遠處的星點——將他推到了隱日晷的邊界!

而后縱身一躍,直接撞碎了那高大的寶船,殺至獨立于甲板的錢丑身前,當頭便是一拳!

他的拳頭之上,沒有任何華光。

如此內斂的拳頭,所過之處,穿過一道道蛛網般的裂隙——那千條萬條顏色各異的線,分明是隱日晷內部規則的裂隙。

這個世界幾乎不能再容納他!

取回全部力量的他已經看透了這一切,他發現真正控制隱日晷的并非是趙子,而是眼前這個自稱百寶真君的錢丑。

他倒要看看,這張仍能將笑容掛住的平庸面皮下,究竟藏著怎么樣的一個人!

他看到在他的拳頭之前,錢丑的眼神依然平靜。

弱者的假想,虛妄的自信!

他明白他的拳頭落下后,一切都會有翻天覆地的改變。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身形一滯。

他身形停滯并不是錢丑施展了什么手段,亦或孫寅已經趕回來。

而是在他身后,與他連體的那個人——

大景蕩邪統帥匡命,倒豎刑徒鐵槊,將這支鐵槊插在了寶船甲板上,身上迸發著讓人無法直視的黑色光輝,硬生生地止住了這具雙頭四臂身的沖鋒!

雙手空空如也的匡憫,看著前方已經不到十步之遠的錢丑,沒有急著往前沖鋒,而是略垂著眼睛,看著自己的腳下,聲音異常冷漠:“你是真的想死啊,匡命!”

“你知道的。”與他背立,共享一具軀體的匡命,慢慢咧開了嘴:“——我享受危險!”

明明是完全相同的一張臉,但輕易地可以看出來兩個人的不同。

匡命時刻給人一種危險、瘋狂的感覺。

匡憫卻是高高在上,輕賤所有。

“這么多年來我縱容你,給你一段完整的人生,甚至現在愿意同你分享此真——”匡憫亦然咧開嘴角,卻是似笑似諷:“但你好像,從不知珍惜!”

他往前走。

匡命在身后拼盡全力來阻止。

刑徒鐵槊已經牢牢扎入寶船甲板,但就這樣剌著船艙行進,玄光崩潰而甲板碎片翻飛!

匡憫和匡命是兩個人,但卻是一體所生。

他們是雙生子,連體嬰。

出生的時候就在一起,有兩顆腦袋,共用一個軀干,但卻是天生的道脈!

被父母視為邪祟惡胎,拋棄在亂葬崗,本該早為野狗所食。

幸有一位捉鬼的道人路過,被響亮的嬰兒啼哭聲所驚,將他們撿起,以羊乳喂養,以道經啟蒙。

因“上天之憫而有命”,故給他們取命叫匡憫和匡命。

匡憫聰慧好學,匡命木訥寡言,但對于道經,都有非同一般的天分。

一個蘸酒畫符,畫得鬼不認得,自己也不認得,為人靈前唱道歌都缺句漏句,甚至沒有名字、只知道姓匡的老道士,一本摘錄不全的道典,養出了天生的道種!

那部殘缺不全的道經,名為《玉清無上內景真經》。

當然不是什么修行法,而是玉京山廣傳天下的傳道之經,幾乎每個道士都看過。但不是誰都看得懂。

五歲那年,老道士搖搖晃晃地闖進房間,一手提著劍,喝得醉醺醺,滿臉是淚:“有人看到你們了!說我在養妖魔!小觀不日就要被掃滅,你們兩個,只能留一個!”

最后是匡憫說:“道士老爹,請留下你的劍,給我們半夜的時間。天亮之后,你會得到一個正常的孩子。”

第二天只剩匡命從房間里走出來,自此沒有任何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只有后頸留下一個大疤,無論寒暑,永遠地貼著膏藥。再后來,膏藥也撕掉了。

而后拜入城道院,郡道院,國道院……一路青云。

后來衣錦還鄉,為陽壽已竭的匡老道士養老送終。墳前結廬,守孝三年之后,上了玉京山。

一個道門天驕,一路風馳電掣地躍升,最后成長為執掌蕩邪軍的八甲統帥。

很多年過去了。

匡命幾乎已經不記得,世上有一個叫匡憫的人。

不記得曾有人和自己共用一身。

五歲那年匡憫橫頸與他道別的那一劍,他以為他會永遠懷念,事實上并沒有。

兩顆腦袋的恐怖模樣,永遠躲在房間里不能出門的悶窘,偶爾被發現后的那種驚懼和憎厭……是他不愿回想的童年。

一開始他告訴自己,自己是承載著兩個人的命運往前,一定要努力再努力,經營好這段人生。

后來他只記得,自己出身貧苦,是一個老道士收養在一個破觀。他什么依靠都沒有,只能靠自己努力往前走。

匡憫就像后頸的那個巨大的疤,在成長的日子里漸漸淡去了痕跡。

他有時候會恍惚觸及另外一段人生,并不以為那真實發生了,只以為是不曾散去的童年夢魘。

直到今天!

在孫寅那雙視壽的眼睛下,在那如枯井之底的光臺,他回想起一切。

他才知道匡憫一直沒有離開,而他過往人生里,不知多少人生片段,只是匡憫為他編織的夢境——他在夢中時,這具身體即為匡憫所用。

真真假假他已分不清。洞世之真,從未能徹底洞知自身。

人生之謬,一至于斯!

“我乃大景帝國……蕩邪軍,統帥!”匡命雙手青筋暴漲,咬牙拄槊,聲音在牙縫里炸開:“犯中央天威者,必殺之!”

“至少在這個方面,我們能達成一致。平等國的這群老鼠,正是觸犯我道國天威的爬蟲。”匡憫淡淡地道:“懂事些,別打擾我。等我替你殺掉他們。你仍然會是蕩邪統帥,道國仍有亙古的春天,一切都沒有什么不同。”

雙頭四臂身仍然往前走。

槊鋒剖飛無數的木屑,那也是被轟碎的名為百寶的神通力量。

哪怕是頂著匡命的抗爭,匡憫依然不停步,依然輕蔑地看著對面的錢丑,仿佛隨時都能將他碾碎。

“天子設局滅一真,說明對于今日之大景,一真道才是最大的敵人。”匡命顫抖著道:“所以匡憫,你是我的敵人。”

“設局滅一真——呵呵呵!”匡憫冷漠地笑了起來:“你這位八甲統帥、帝國高層,對此全然不知,被輕易地丟棄在這里。你還不明白,你只是一顆棄子嗎?你的人生注定被拋棄,生你者如此,養你者如此——當年若不是我留你一命,你甚至都沒有機會長大。”

匡憫跳了起來,他拖拽著匡命的抗爭,一拳轟在了錢丑的拳頭上,將錢丑連人帶寶船,轟出千丈遠!

一時懸飛在空中,凜凜如魔神:“做我的敵人,你夠資格嗎,匡命?!”

錢丑在空中倒翻,劃過一道優美的弧,蹲立于桅桿,手中握釵于匕,整個人一時又顯出獸的兇相。

“生我者棄我是他的愚昧。養我者道士老爹,不曾棄我。當年我說我愿意走,是你直接一劍做出了選擇。”力量上的懸殊,讓匡命的抗爭顯得十分微弱,但口中顫抖卻平靜的一字一句,卻是這樣的有力量!

“你用我的身體,做一真道的事情,而我未能阻止,甚至全然不知。中央大殿把我當一真道來處理,沒有任何問題。此人如何能擔當大任,如何對得起十萬蕩邪軍將士?若我來主持此局,我也會這樣做。”

他緊緊地握著刑徒鐵槊,虎口裂開的鮮血,在槊身漫延血紋:“匡憫當死,匡命……也是!”

“做一真道的事情,難道是罪過?”匡憫感到不可思議:“道門正統在一真,我們才是真正維護道門榮譽的人!”

匡命燃血為焰,霎時間倒握鐵槊,自刺此心:“一真道,道之賊也!”

但自這顆心臟之中,倏然探出一只手來,握住了槊鋒。

嗒嗒嗒嗒!

血液迅速地滴落,不停地敲打軍靴靴面。

“我很遺憾你對一真道有這樣錯誤的認知。”匡憫眸光愈冷了:“你會明白究竟誰才是道門正統,就像你會知道,誰才是這具身體的主人!”

完全展現匡憫和匡命之力量的雙頭四臂身,就像道屬三脈和一真道都存在的道門。

他們曾為一家,曾為一身,而今兵戈相對,背道而行。

匡命手中這支刑徒鐵槊,被這只從心臟探出來的手,生生……握彎了!

“誰做主都一樣!”

紅眸血瞳而赤發的孫寅,不知何時又與匡憫迎面,仿佛從來沒有離開。

而他的拳頭落下來,永劫而永在!

“你們是不是……換個地方再聊天?我是說——墳塋!”

此即永劫玄功第一拳,在他登頂之后,自然已踏入全新的層次。無論匡憫怎樣回避,最后都落在了臉上。

這一拳直接把匡憫的面骨打得塌陷!

但塌陷的地方立刻又鼓起,瞧起來像是他用臉轟退了孫寅的拳!

順勢一記頭槌,直接撞上孫寅的額骨,又五指一翻,以拳峰轟上錢丑的釵尖——

錢丑恍惚的身影,這才自鏡光中顯現。

真是千變萬化的神通手段,可惜仍然被匡命所察覺。

此刻他展現的力量,才真正不負一真道行刑人之名。

“殺我!不要殺他!”匡命持槊大吼!

這聽起來煞是情深的話語,卻是他最堅決的心。

雙手放開了鐵槊,拳掌在身前一錯,一掌自拍天靈,一拳自轟脖頸!

虛空中探出黑色的鎖鏈,將他的拳掌瞬間都纏縛。

嘩啦啦!

鎖鏈被拉得筆直。

鎖鏈的盡頭,是矗立在虛空里的血色的刑架!

匡命的雙手就這樣被吊住不能動彈。

“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了,匡命。既然你那么想死,那我就親手殺掉你。”匡憫的雙眼已經爬滿血絲,像許多條糾纏在一起的血色爬蟲!

“為何我容忍你到現在!我早該殺掉你。親手抹掉你的那一刻,我就是唯一的那個真。我將不輸于任何一位天師,哪怕是應江鴻!”

感謝書友“貪吃的睦寶”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23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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