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五十六章 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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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過長海,無暇自傷。

萬里云來,何曾有憾

夏尸統帥祁問,站在禍殃戰船的甲板上,眺望遠處的天空。但見得森森鬼霧如煙氣,在云海中彌散。姬玄貞掌削天鬼,握定四方,大團大團的陰云,是衍道層次的恐怖力量,不斷墜海。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倘若景國晉王今日殺伯魯于近海,也是送了齊人一份大禮。

他將享受這份禮物最珍貴的部分。

畢竟真君死,大益于天。伯魯的道軀對近海群島是極大補益,而他已經拿到大齊海事軍督的任命。是近海群島最高軍事長官。

之所以這個位置不用更貼切的“近海軍督”作為職名,自是為了避免觸動他國敏感的神經,說什么齊國據海疆為己有——雖然差不多是事實,但最好還是不要這樣表達。海疆是人族共有之海疆,諸方皆有責任,皆有權柄。

他的確趕上了一個好時候,白撿了中古天路崩塌、景國全面退出近海的好處。

但也是他努力攫取機會的結果。

“大齊海事軍督”的職責,是“總督近海軍事”。

有資格和他爭這個位置的是田安平。

無論是雙方的實力對比,亦或是在上次近海變局中的表現,甚至是清晰可見的未來,他都有所不如。他的優勢在于可靠、穩定,是那種能夠踏踏實實把事做好,不鬧什么幺蛾子的人,近海現在需要的就是穩定。

不過田安平似乎對這個位置不感興趣,自近海變局之后,就閉關至今。

他還沒怎么爭,競爭就結束了。

田安平那樣的人,也的確不會選擇官道來修行。

而對他來說,官道的優勢正在顯現——往前若隱若現的洞真門戶,在齊國海權確立的那一刻就已經清晰。而在“大齊海事軍督”的任命下達之前,他就已經悄無聲息地成為官道真人。

握九卒之師,治近海之廣。再有一些時間,再予一些經營,以近海群島的潛力,眺望官道真君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這里不比南夏差。

父親以前常說,姐姐是無福之人,“榮華久享,或以為傷”,所以怎么都不肯將祁家交給她,如今或許便應驗了。

他卻是個享福的。

多少年來只是坐在東萊的家中靜等。

一朝出山,諸方皆遂此運,祁笑在決明島多年廝殺打下來的基礎,全成了他今時的資糧。

夏尸軍今日軍演,大齊海事總督、朝議大夫、鎮海盟盟主葉恨水,今日也巡治諸島。當然都是為了防備姬玄貞和伯魯在此廝殺所產生的意外,以“警惕平等國”為主張,不過他們都明白,平等國成員并不會來。

祁問翻開手掌,掌心虛懸著一扇左紅右黑的門。此門似驚鴻一現,在虛實之間隱沒。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

也不知今日事,誰禍誰福呢?

他微微一嘆,斬殺了心中的情緒,下意識地抬起眼睛——

但見遠空,忽然下起黑色的雨。

深沉幽暗的黑色雨珠,在墜落的過程里,變成了燃燒中的黑色的紙團。海風一吹,就在空中自由舒展。

那是一個個身穿不同官服,主體都為漆黑的紙人。

這些紙人都有著朱筆勾勒的夸張的表情。以嬉笑怒罵,作為黑色之中錯雜的紅。紙人們或提刀,或舉幡,或拖著長長的鎖鏈,竟然鋪天蓋地,好似烏云罩頂。

恐怖的力量在其間醞釀。

仿佛地獄已經降臨。

冥冥之中有一個詭譎的聲音響起:“平等志士,來迎護道之人!”

居然真有人來救伯魯!

平等國這么硬嗎?!

不止是祁問大吃一驚。

就連釣魚的姬玄貞本人,也頗為意外。

他是在釣魚,可他也根本不覺得自己能釣上魚來,早就做好了空竿的準備。

直鉤餌咸,竟然愿者自來。

“好一個平等志士!算是有二兩狗膽,叫本王看看爾等手段!”姬玄貞右掌為刀削天鬼,左手倏而大張,只在空中一抓——

萬里煙云一把空!

那鋪天蓋地的黑色紙人,甚至那隱隱約約的詭譎之聲,全被一把抓盡。完全不構成阻礙。

正在孕育中的狂風暴雨,直接的胎死腹中。

“僅此而已嗎!?”

“圣公?!”

“神俠?!”

“昭王?!”

這些冥府紙人,還算是不錯的手段。

但姬玄貞辛苦垂釣至此,所要迎接的,豈止是這種程度的戰斗?

甚至都不到衍道的層次,他怎滿足于這匆促的一合!

他五指一攏,高空元力翻涌,仿如一個巨大的漏斗,立海接天。那漏斗外的氣流,飄飛如觸須,頃刻纏繞到一起,瞬間坍塌、收縮、凝固,形成一口氣息古老的明黃色巨鐘。

樂分十二律。

此即中央黃鐘!

這口明黃色巨鐘成型的瞬間,即有宏大之音,滌蕩于天海,向四面八方無差別地搜尋。

所謂“黃鐘大呂”,便即此音。

這聲音才一響,姬玄貞便知不對。

什么冥府紙人,什么平等志士,不過一個夸張的泡影。后續的攻勢是無根之水,根本就只潑一盆。

中央黃鐘窮搜千里海域,都沒有找到對方出手的痕跡。

出手的人甚至都不在這里。

這算不得真正的出手,對方并沒有真正站到他面前來的勇氣。

與此同時,來自鏡世臺的情報不斷飛來,不斷告警——

在得樵島,在有夏島,在環島,在小月牙島……在這些島嶼的上空,乾天鏡都捕捉到了神秘高手迅速靠近海上戰場的痕跡!

鏡世臺負責處理此方情報的官員,緊急示警,疑似平等國大舉來襲。

姬玄貞卻只有一聲冷哼。

虛張聲勢!

平等國若是真正大舉出手,敢在海上決戰,反而不可能這樣被輕易地捕捉到痕跡。

這些地方所出現的手段,與那冥府紙人應屬一類,不過是鼓起來的泡沫。甚至更弱,這些手段都不敢真個靠近這處戰場,只敢遠遠地假裝靠近。

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延緩伯魯的死期?試探虛實?

姬玄貞是個不喜歡帶著疑問往前走的人,一邊繼續壓制伯魯,一邊將那口中央黃鐘往外推動,大手抓向天空!抓著無數道光線,仿佛牽拽著什么,重重往下一拉!

仿佛整個天空都下墜。

那高懸其上的太陽,在此刻變成了一只圓鏡。

鏡世已然鋪開!

三十六小洞天,有名“朱日太生天”者,排名第三十一。為中央帝國所獲,煉為乾天寶鏡。

所謂“遍照諸方,鏡映現世”也。

乾天鏡的力量,在此時被姬玄貞所接掌。

于這一個瞬間,那些冥府紙人所牽系的全部脈絡、因果,皆為鏡照!

無盡流光飛逝,繁雜又微渺的訊息,如天河奔流。

姬玄貞已經看到——

一縷極微而幽的力量,是怎樣地蜿蜒前行。

得樵島,有夏島,環島,小月牙島……這縷力量中轉了足足十七次,繞行十一個島嶼。用賣糖餅的老人、放風箏的孩子、青樓里迎客的姑娘,用這些普普通通的眾生之心,穿因繞果,紅塵裹身,這才來到海上戰場,有了冥府紙人天降的這一驚。

其目的,好像也只是為了驚一下。

但中央帝國所開辟的戰場,不是誰都能來觸碰,更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在姬玄貞的掌控下,乾天鏡瞬間洞照萬里,撥草尋蛇,將這縷幽微力量剝盡偽裝,顯出其間咒力來。

便縱有萬般手段,千種轉折,如何的謹慎。

力量的差距還是碾平了一切。

他已看到海門島,看到一間客棧里,正在靜謐燃燒的祭壇,它燃燒得如此猛烈,轉眼就只剩一角,但畢竟沒來得及燃盡。

乾天鏡再照此處,洞微一室,姬玄貞已經做好隔空擊殺的準備,并提前知會齊國海事總督葉恨水——“誅殺平等國成員,事后必有交代,葉督勿憂!”

在他殺來近海之前,景國外事官員就已經與齊國溝通過,這才有了橫飛此境、逐殺萬里無人擾的默契,但在找到目標的這一刻,他還要再知會一次,這是對齊國的尊重,也是他誓要殺賊的決心。

不管對方往哪里逃,怎么逃,都要死!

此賊逃得很快,靈覺極其敏銳,但這些都不能成為其人挑釁景國的理由。

姬玄貞眸光再轉,而便看到一縷碧光,深潛在海底——

找到了!

他五指一張,就要遙下殺手。

但一直被他追著宰割的天鬼伯魯,卻在這時候轉身。

伯魯從始至終都不覺得會有人來救他。

景國把握著這個世界最強大的武力,摧毀天公城毫不費力,甚至都算不上熱身。

姬玄貞萬里追殺,給他逃跑的機會,包括現在將他凌遲,目的一直都很明確——就是逼著平等國其他成員來救。

平等國若是緘然無聲,那理想的旗幟實在可笑,同行的信念必然動搖。

可平等國也只能緘默。

景國已經鋪開大網,在這種局勢下,平等國成員來一個死一個,哪怕三大首領齊出,所有護道人降臨,也都不會有例外——大家不會那么蠢。

倘若抓一個成員折磨,就能釣出剩下的所有成員,平等國早就覆滅了!

他自我煎熬,苦苦掙扎不放棄,只是為了讓更多人看到他高揚在天空,看到他用生命澆筑的平等的光芒。

但竟然有人來救?!

這太愚蠢。

也太動人。

那鋪天蓋地、仿似冥使的紙人,雖然一個照面就被抹掉了。可卻像是一蓬烈焰,點燃了伯魯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他最終要回歸的家園,那難道不是一種接引嗎?

“姬玄貞!回頭看我!”

他驟然反撲,此身迎風萬丈,頃為赤發天鬼。

眸色血紅,指生尖爪,膚現鬼紋。

雖是殘身傷軀,隱見玄骨,血流未止,卻也力量磅礴。

無盡鬼氣,鋪開了半邊天空,幾乎是另一重天幕,也短暫地隔絕了乾天鏡的照映。

嗚嗚嗚

嗚嗚嗚!

天地之間,響起了凄厲的鬼哭。

世間受苦之人,世間蒙冤之人,有恨不得抒,有怨不得解,所有積憤而死者,當有此哭!

哭天地不公,哭世道不平,哭人有我無,哭前行無路,哭生死無門。

此極慟鬼哭,能毀天地之壽,能傷道則根本。

是伯魯一生的悲意,擁有莫測的神威。

“便來看你!”姬玄貞渾然無懼,反而被激怒。他能夠頂著天公城的限制,將伯魯打得重傷逃遁,此刻又豈會畏懼這傷疲的病貓?

便迎著伯魯而去,他直接抬手一刀,掌裂鬼穹,無邊鬼氣被斬碎,絞纏成一段一段,如同蠕蟲的尸體墜海。鬼哭之聲,極哀極憐,那場景令人毛發直聳。

“你以為你的同黨來救你,而竟生出同路的情誼,有了求生的勇氣。”

姬玄貞怒言張發,大步而前,輕而易舉地突破了鬼圍,殺至伯魯的鬼軀前,以中央黃鐘搖動宏聲,鎮壓極慟鬼哭,一記掌刀,豎插天靈!

從天公城一路追殺到這里,他也不只是做做樣子,一路刀削,已經將伯魯削弱至臨界點,隨時可以捕殺。

此刻一經顯威,回光返照的伯魯,根本抵抗不住。

“但你可知,迄今為止平等國沒有任何動作。”

“剛才前來干擾本王的,也不是平等國人。而是不知誰人請來的一些……跳梁小丑般的殺手!”

姬玄貞一邊碾壓伯魯,一邊高揚其身:“擾我大事者,已無所遁形!歐陽司首,去殺了他!不必留活口!”

遍照天穹的鏡光,在這一刻被另一種意志接掌。

“如您所愿。”

一個冷峻的聲音在深海之中回應。

在那極淵之處,有一個光點迅速亮起。

那是一尊身穿緝刑法袍的身影,

天京城緝刑司大司首,真君歐陽頡。

道國緝刑司之總長!

但凡道屬之國,都設有緝刑司這個部分。

理論上所有緝刑司,都歸他管轄。

其人位重如此,卻很少出現在景國之外。天京城緝刑司,也基本上只是對內。

連他都被派出來,可見景國掃滅平等國的決心。

真是誰來誰都要死。

“殺了他!”

天光變幻不定,整個碧海都波瀾不斷,乾天鏡的權柄正迅速被移交,而正在瘋狂逃竄的那個殺手已經被鎖定。

姬玄貞身份特殊,擁有乾天鏡的最高權限。

但這份權限還歸鏡世臺,再從鏡世臺移交到緝刑司,卻是需要一些時間——這是必須的步驟。

在此之前,歐陽頡已經先一步出發。

他一步就降臨海門島上的那個客棧,房間里已經空無一人,但那燃燒的祭壇殘片還在,他一把握住,已經感受到其間殘留的咒力。冷峻的嘴角,微微揚起來:“我說什么平等志士呢,還真敢來。原來是這只……老鼠!”

“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喝,下不來”

清脆的童聲響在耳邊,光著屁股的孩童在街上亂跑。

匡命走出了白玉京酒樓,任由天光灑滿此身。

他其實是第一次來白玉京酒樓,但很早以前在星月原住過一段時間——當時是和現在的南夏軍督師明珵,彼此對峙。

昔日的天風谷也不算冷清,卻也遠沒有今日之繁華。

真是有趣,這處景國和齊國爭鋒不休、甚至因為斗爭太過激烈不得不彼此退步的要地,竟然就這么不聲不響地打上了個人的標簽。

他遠遠地看了一眼前頭,那是懸空寺的方向——他曾經送一個叫苦覺的和尚,到寺中反省。

呵呵。

他笑了笑,掩去了眸里瘋狂的殺意,轉身繼續往前走。

迎面而來的旅人,行色匆匆。

有推車的行商,半蹲在地上看貨的男人。

還有一支……越來越近的玉煙斗?

匡命瞬間警醒,將身一擰,已然蕩碎那無形的鎖縛,手中已握住長槊!

整條長街所有行人的面容都扭曲起來,一道道森冷的目光縱橫交錯,帶來極端的殺機,迅速抬高,形成一張高懸的棋盤。

耳邊響起這樣的聲音——

“聽說你享受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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