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洞云翳,烏鴉叼枯腸。
籠罩天馬原數萬年的禁制,被強行打開,一道道兇悍的身影,從天而降。
緘默的目光堆成了一座棺,那具身死而殺機猶烈的尸體,就沉睡在這些復雜的目光里。
當今世上最兇的人是誰?
暗星羅睺?兇屠重玄褚良?酆都尹顧蚩?中央天牢桑仙壽?鎮獄司上生典獄官閻問?依祁那寺的寺正郅言?亦或是天下兇人里的后起之秀,恐怖天君田安平?
說誰的都有。
因為沒誰能夠幸運到同時經歷這么多兇人的手段,每個因為種種原因而幸存的親歷者,感受到的都是世間極致的恐怖,所以難有高下之定論。
但要說到當今這個時代殺人最多那一個,則有史書可載,戰報記錄——
是殷孝恒。
世間殺人之烈,莫過于戰場。
世間殺孽之重,莫過于兵家。
殷孝恒是當代兵家第一殺將!
強橫一時的衛國,被他殺到世不顯名。享名天下的醫道真人,被他逼殺當場。就連中央帝國自家的游驚龍,都被他殺破道心。
現在他寂寞的死在這里,死在人跡罕至的天馬高原。
除了傾盆如注的血雨,沒有什么能夠證明他的生命力。
何曾有這般激烈的血雨?
他太強大了。
曾經在中央帝國的八甲統帥之中,他是公認的第二,僅次于衍道境的于闕。
皇家親敕的冼南魁,妖界縱橫的張扶,全都要輸他一籌去,沒有任何爭議。
但他其實并不顯名。
相較于他的力量,聲名可算微弱。
就像他明明屠城最多,殺俘最多,世間卻無兇名。
明明是洞真境界的最強兵家,也不比國內其他兵家統帥更有存在感。
一直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為他抹去不必要的波瀾。
這種待遇是中央帝國里其他真人所未有的。
真要類比的話,太虞真君李一在觀河臺出手之前,也曾被淡名隱聲,長期以來無人追索。
這樣的一個人物,在景國的份量,所有人都能夠看到。再怎么晦光,也是輕易不會動用、動則聞風而驚的殺才。
這樣的一位名將,將來是有資格如應江鴻一般,掌百萬之軍,發霸國之戰的!
天馬高原長期由荊國和景國共鎖,和國在旁邊看門。
今日血雨一落,頃刻元力洶涌,天地混淆。
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北天師巫道祐,一個是東天師宋淮。
他們一左一右,懸立在殷孝恒的道軀上空,懸立在如瀑的血雨中,一時都不言語。
戰斗發生得太突然了。
結束得也太快。
兩位強大的衍道真君,即便很快就察覺不對,也根本救援不及。
殷孝恒的位置太過關鍵,他身上有太多保命的手段,有太多可以傳訊留痕的法子,可竟全都失效。除了尸體,什么都沒留下。
他本人亦是當世頂級真人,在神霄之前必然能巔峰證道的強大存在。
甚至于他這次隱秘前來天馬原,一則是有秘密軍務,二則也是為了那隱隱綽綽的最后一步,前來證道絕巔。
此行甚至是宋淮親自為他遮掩天機!
是誰泄露了他的行蹤?是誰殺了他?是哪些人在他身上留下這樣的傷痕?
最好不要有答案。
第三尊趕到天馬原的真君,是荊國龍武大都督鐘璟。
他在中央天牢的獄卒和鏡世臺的鏡衛之前來到。
這是一個面有長髯的美男子,背負一柄五尺長的八面劍,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場,長期以來負責天馬原的觀察工作。
此時也下意識地并不靠得太近。
經歷了滄海之敗,好不容易撫平國內外波瀾,如今的景國,是一頭高度敏感的危獸。
現在死在這里的人,是大景帝國軍機樞密使,蓬萊島靈寶玉冊所敕之真人,景八甲之統帥,誅魔軍的執掌者。
他并不死在對異族的戰爭。
甚至他就死在天馬原,在景國的眼皮底下!
面前的兩位天師不說話,鐘璟卻感到了整個天空的下陷。
無形的壓力使此世沉墜。
向來以倨傲聞名的他,來之前本想說點什么,又或者稍稍解釋兩句,但此刻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他靜立在雨中,像個遠道而來的、無聲的默哀者。
巫道祐定看著殷孝恒的遺容,長長的白須和白發,在血雨中被浸濕。
“殷將軍之死,是中央帝國的重大損失。”他開口說話,老成持重:“當務之急,是確定蕩魔軍的下任統帥,軍心不能散了,八甲不可有失。以及,找出——”
“所有人都要死。”宋淮突然的說話,打斷了巫道祐的表態。
這位蓬萊島的代表,身材高大的天師,常常其實并不以威嚴面目示人,更極少讓人看到他的殺氣。今日沒有一滴血雨能夠落在他的身上,可是眼睛分明留下了血雨的紅!
他倒是沒有一直盯著殷孝恒的尸體,而是透過血色的雨幕,看著遠方。
殷孝恒的道軀像一座橫傾的山,傾倒在天馬高原最高的位置,在天馬之脊線。站在他的尸體旁邊,可以眺望到長河對岸的觀河臺——當然十分遙遠。
宋淮收回視線,目光在鐘璟身上順便掃過,重復地強調道:“我是說,參與這件事情的,所有人。”
天既傾血雨,地當涌血河!
鐘璟本能地想要后撤幾步,但因為他是代表荊國站在天馬原,所以不能后撤。
一時定身在彼,竟覺神意有傷!
和國第一時間被封鎖了。
小小一個和國,八甲統帥冼南魁,親領神策之軍,大軍壓境。
玉京山的虛影,再一次投照在長河的源頭。
紫虛真君宗德禎,走進了位于和都的原天神至高神廟!
原天神教大祭司,倉惶地從神廟深處迎出來:“紫虛真君,何勞大駕!若有要事,飛訊即可!我當恭赴玉京山,覲見——”
“滾開!你也配跟本座說話!?”宗德禎一拂大袖,直接將這位大祭司轟飛在墻上,鮮血噴了一路,連破數十堵高墻!
白色道袍之下,是顯極威嚴的昂藏道軀,他往前一步,已經走到神廟盡處,走到那根本看不清面容、號稱“青天之子”“最初之神”的原天神神像前。
此神像高達九十九丈,披神袍,佩神玉,繪神紋,尊貴無比,神威無盡。
宗德禎只看了一眼,懶得抬頭。
“下來!”他對這供臺上的神像道。
“掌教大人!”原天神教大祭司在廢墟之中掙扎著站起身,豐沛的神光流動在他體內,不斷修復著他的身體,試圖為他吊命。而他不顧自身安危,只搖搖晃晃地往這邊趕來,咳著血道:“我家尊神今日神降命子,已赴朝聞道天宮聽道,卻是不在——”
宗德禎猛然一眼看去,這幾乎燦耀為神光之源的原天神教大祭司,當場氣化為虛,連祭袍一并空無!
弱者的聒噪是對強者的侮辱。
“祂既然今日不在,那就不必還在。”宗德禎有一雙紫色的眼瞳,每一縷光色,都是威嚴的凝聚,此刻神光淡漠已極:“和國今日就滅了吧。”
“嗯?”
這時那尊神像里,響起聲音。那是澎湃如海的恢弘之聲。
朝聞道天宮里,屬于原野的身軀,一瞬間神光流盡。只留下空空如也的坐席“第陸”,和一些視此空席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此時的天宮,天人法相已離席,一眾求道者正在退場。
而位于和國的原天神至高神廟里,那尊偉岸神像霎時流光如洗,煥然一新,神威臨世!
“天下永寧謂之‘和’!神話破碎,永世難昌,天馬高原,一厄永鎮。昔日景國、荊國共議于此,為天下之安,以一‘和’字鎮神原。自此和國為天馬高原門戶,原家世代流著神血!”
高大神像聲音威宏:“宗掌教今日悍然前來,闖廟殺人,一言曰滅國——是否過于專橫?問過荊國的意見嗎?天下人將如何看待?和國又有何罪?!”
宗德禎淡漠地看著這尊神像:“看來你還是能聽到的,原天神。你甚至能及時趕回來。”
“惡客登門,本尊不得不歸。”原天神的聲音道:“本來我在鎮河真君創建的朝聞道天宮旁聽,感人道之昌,喜不自勝,并不愿理會塵事。蝸角之爭,實在渺小。鎮河真君放開一切修行,任人追逐,才叫大胸懷。宗德禎,你真該也去看看,看看這個世界,正在發出怎樣的聲音。爾等老而將朽,他們如日初升!”
年僅數千歲的宗德禎,被活過數萬年的原天神說老朽,不得不說,頗見諷刺。
但宗德禎只是道:“現在回答你的問題。和國之罪,罪在——我說你有罪。”
原天神高大的神像,發出轟隆隆的怒聲:“狂妄!”
“這就狂妄了?”宗德禎道:“繼續回答你!”
“你問天下人如何看。景國作為中央帝國,向來是為天下容忍,收斂爪牙,避免現世不安。今日八甲統帥遇襲,身死天馬原,已經管不得天下人如何看!”
“你問荊國的意見?景國做事,何須問哪家意見?”
宗德禎的聲音抬起來:“荊國敢來,就給他戰爭!”
殷孝恒的死,現在還沒有一個結果。
所有不能洗清嫌疑的人,都是景國的假想敵。荊國也不例外。
當年的衛國,背后明確站著的是牧國,但也有荊國的影子。
殷孝恒一戰擊碎的,是北域霸國推開南門的美夢。
“在當今這個時代,爾竟輕言戰爭,景國擔當何在?!”原天神難以相信。
宗德禎只是冷漠地看著祂:“原天神,本座明跟你說這些,你最好看到我景國的決心!”
“好,好,好!”原天神的神像如雷霆震動:“幾千年了,景國人行事霸道不改!才逼反了一個超脫者,今欲重演故事,使天下不安嗎?”
“你也敢跟敖舒意比?”宗德禎直接大袖一揮,轟碎了供臺:“滾下來說話!”
代表著玉京山掌教的道袍,此刻飄卷如旗,高揚狂肆:“你算什么超脫者!不過是神國破碎時,吞吸諸神殘意的畸形產物。在天馬原的演化中,得到了虛假的永恒。偽稱現世神祇!給你面子不拆穿你,不給你面子,你最好以長河為鏡,好好照照自己!不要忘了是誰給你機會,讓你守在這個地方!”
當初議定天馬原結局的時候,的確國家體制都未大昌。
但讓原天神看守天馬原的決議,卻也的確是在玉京山執掌者的首倡下通過——當然不是如今的宗德禎。可身為當代玉京山掌教,他傳承過往,手握權柄,有足夠的資格如此議論。
原天神的神像轟落下來,在爆耀的神光中,顯化為一尊看不清面目的神人。
身披青衣,代表青天。眸色混沌,代表原初。
祂憤怒地往前一步:“殷孝恒身死天馬原,與我何干!?我在朝聞道天宮旁聽,本意神降,三十六人能證。姜望法相親在,太虛道主監察,豈能有假?”
以祂的實力,并不至于對宗德禎示弱。
但宗德禎不僅僅是宗德禎,他是道門三脈之一,道門圣地的領袖!
活得越久,越是強大,越能知曉道門之強大。
尤其是原天神這般,親眼目睹許多時代興亡的存在。
諸圣時代、神話時代、仙人時代……一個個時代消亡了,一尊尊傳奇隕落了,道門還在,道門始終還屹立在那里。始終是世間最高的山。
即便是真正的現世神祇,也要低頭!
宗德禎只是輕輕一展袖:“原天神的意思,是殷孝恒之死,你并不知情?”
“我能知道什么?!”怎么說也是一直被尊為現世神祇的存在,雖然并不那么貨真價實,但也享尊日久。原天神竟被逼出了幾分委屈來:“我也是剛從朝聞道天宮回來,剛剛得到消息,比你還慢幾分!”
宗德禎紫色的眼睛看祂一陣,祂也以混沌的眸色對視。
“冼將軍!”宗德禎忽然喊道。
和國的天空上,滾動著冼南魁的應聲:“掌教大人有何吩咐?”
宗德禎看著原天神,仍與冼南魁言語:“滅了和國,拔盡此國神廟。日落之前,我不要再看到一個原天神的信徒。妄神砌像如泥,偽信存之何益?”
轟隆隆隆!
原天神憤怒已極,一時鼓蕩喧天神力,咆哮天地,頗有決死之勢:“宗德禎,你想干什么!?”
宗德禎不退反進,面對面地抵著祂:“中央帝國八甲統帥死在天馬原,你是看守天馬原的狗!血雨下在你家門口!”
“你沒有資格什么都不知!”
“再敢說一句不知情。”
玉京山掌教的聲音,比雷霆更有威嚴:“今日就舉玉京山而來,轟碎你的神格,殺你于此地,給殷孝恒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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