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三十三章 空握萬里風霜

天底下從來沒有哪個組織,能像今天的三分香氣樓一樣,遍世開花。

斗昭說她們是“飛仙羅”,確有其理。

在悍然脫楚、主動斬斷世人所以為的“根須”之后,尤其如此。

姜望在莊國去過楓林城的三分香氣樓,在齊國去過天府城和臨淄的三分香氣樓,在楚國去過郢城的三分香氣樓,去過很多地方的三分香氣樓。

當然并無一處如舊時。

離開莊國之后,他并不貪戀享受,時刻以修行為功。

之所以能被狐朋狗友們拉著去,或許是因為下意識的熟悉吧,熟悉曾經在楓林城生活的痕跡,不那么抗拒。

又或許在冥冥之中,確實有一些因緣在?

姜望不曾想過。

他未想過這樣的問題。

就像他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夜闌兒的嘴里,聽到這個名字。

“什么意思?”他看著夜闌兒問。

妙玉和三分香氣樓的關系,不就是曾經在莊國的分樓里藏身一段時間么?

那時候妙玉,是白骨道的妖女,是白骨尊神為降世身準備的“道果”。

后來的玉真,是洗月庵的女尼,藏在竹林深處,青燈古卷。

三分香氣樓只是一個幌子,只是名為“白蓮”的女人,在楓林城的外衣。

夜闌兒為什么提及?

為什么要在三分香氣樓的死傷慘重之后,突兀提及妙玉的名字?

夜闌兒用那雙沒有任何瑕疵的美眸,回看姜望的眼睛:“你緊張了。”

“你知道為什么我總是跟你保持距離嗎?”姜望問。

夜闌兒略想了想:“好像是的,從那時候在楚國,就是如此。你總是跟我保持距離。那么是為什么呢?”

她嘴角泛起恰到好處的弧度、露出實在迷人的完美的笑容:“因為我不夠漂亮,只是你生平所見前五?這么多年了,我還是耿耿于懷,究竟誰是你所見第一?”

“因為你的表情實在很假。”姜望冷淡地說道:“而且你很沒有距離感,喜歡開不合時宜的玩笑。”

夜闌兒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是精心設計過的,這幾乎成為一種本能。

包括她此刻的受傷、柔弱、哀憐。

但她的眼睛里,卻帶出一點笑意:“我明白了,距離產生美感。我卻和你走得太近了。”

“不要給我繞了。”姜望輕輕地呼吸了一次,用這個動作撫平情緒:“你剛才那個問題,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在這個瞬間想到了很多。

比如當初第一次接觸,夜闌兒就有過分的好奇。

比如那時候夜闌兒為什么會出手幫他解決張臨川寄命的分身楊崇祖?

雖然后來他用保證三分香氣樓在臨淄不受官面勢力打壓來償還。但三分香氣樓若要在齊國發展,只要舍得開銷,選擇能有很多,不是非他不可。甚至于柳秀章、姜無憂的線,她們明明也搭上了。

他跟夜闌兒,根本沒有那樣的交情。夜闌兒有什么理由一聲不吭地幫他,甚至比淮國公府的動作都要更快?

夜闌兒張口欲言,但忽而一笑,把那些難以按捺的話語都咽了回去:“我只是突然想問你一個問題——倘若那個‘妙玉’還在三分香氣樓里,你還會這么說嗎?說與你何干?”

姜望沒什么表情:“無聊的問題。”

“你不敢回答?”夜闌兒追問。

姜望平靜地看著她:“三分香氣樓不是手無寸鐵,也談不上無辜。人生在世,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有所承擔。你同情南斗殿里的那些人嗎?不管誰在三分香氣樓,你們的結果都與我無關,我這樣回答,你滿意了?”

“如果當時從你面前飛過去的不是法羅,而是妙玉。你會不會救她?”夜闌兒問。

不等姜望開口,她又道:“你可以不回答,但請不要騙我。看在我好歹有用于張臨川之死的份上。”

這一次夜闌兒臉上終于不是那種范式化的表情,她看過來,是一種罕見的認真。

姜望沉默一陣,最后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會。”夜闌兒說。

姜望沒有說話。

夜闌兒道:“不說話就是默認。”

“好!”夜闌兒又道:“你愿意默認,這就已經足夠。你是前途無量的姜閣老,舉世聞名的人族第一天驕,那些不如意的人生,與你有什么干系呢?今日出聲相攔,是我冒昧了。但我還是想冒昧地再說一句。姜閣老,你雖有真人之壽,可那些真心待你的人,也沒那么容易遇到的——后會不必有期!”

“等等,你說清楚。”姜望伸手去攔:“妙玉到底跟你們什么關系?”

“什么關系都沒有。我只是聽過她的故事。”夜闌兒又露出那個弧度恰好的笑容:“我只是作為一個失去太多、又很小氣的女人,看不得你波瀾不驚的樣子——”

說完這句,她便像是一片秋絮,散在風里。

最后只剩下姜望一把空握,手中徒有秋風。

他兀立在荒蕪的秋原中。

這里是下陷的河谷,河谷諸國的廢墟。

這里是下陷的人心,人的心是一片曠野。

吹過曠野的秋風,也在深山徘徊。

越國境內的隱相峰,許多年來沒有聲音。

深秋庭院無人掃,黃葉遍地起又落。

越國國君文景琇,一身常服,行走在落葉之間,推開了那扇銅銹極重的門。

他從來沒有來過這里,但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越國的君主,不該見已經退隱的國相。高政的政綱,不應該再有承繼。而他文景琇,從來不做不該做的事情。

臥虎之側,輕易不敢輾轉。在漫漫長夜里談何入眠?每一次呼吸都得好生思量。

作為一個合格的君王,履極三十七年,他是兢兢業業,內修文治,外……也修文治。妥當外交,又不能外交過密。

非不能武。豈有用武之地?

他是一個寧可不做事、盡量不犯錯的君王。

但不犯錯,就行了嗎?

高政退隱這么多年,又何曾犯錯?

在如日中天的時候,說退就退。

連政綱的承繼者都廢黜,前半生的政治綱領盡數翻篇,為后來者鋪路。作為官道修者,卻放還偉力于官道,退于老峰,重修得真。

負天下之望,而能緘默于深山。有濟世之才,而能自囚于籠中。

有南斗殿、暮鼓書院支持,有書山注視,仍然謹言慎行,甚至不言不行。是足夠謹慎,足夠忍讓了!

這面上的工夫,還要做到什么程度呢?

隱相峰閉鎖多年,只為一個叫革蜚的孩子打開過。

深居山中的一代名相,想要收個徒弟傳承衣缽,這心情是該被體諒的。就這一件事情,還特地知會過楚國。

但又如何?

錢塘江上,只有秋風!

文景琇永遠記得高政的話,南斗殿支持,暮鼓書院支持,書山也選擇性的支持,但南斗殿、暮鼓書院、書山,都不是越國——

“切不可將扶枝輔木,當做自己的根須。”

那些積極抵在越國后背的力量,只是需要一個國家,立在那里,對楚國稍作制衡。

那個國家不必是越國。

可以是宋,可以是魏,可以是已經被楚國滅掉的那些國家。

所以越國的路,到底在哪里?

文景琇又看到了革蜚。

這是伍陵死后,他第一次見革蜚。他的國之天驕,他的心腹人才,他的“愛卿”。此時仍然像一條狗那樣,被鎖鏈鎖在那顆高大的抱節樹下。

披頭散發,滿面垢污,癡癡傻傻地笑。

文景琇不看他第二眼。

左手邊靠著院墻的地方,有一只大笤帚。

文景琇走了過去,用他掌握天下權柄的手、養尊處優的手,握住了這只笤帚,認真地開始打掃。

其實革蜚不是高政唯一的學生。

他文景琇于棋中常學道。

盒中一局子,百年師生情。

此事不為人知。這么多年來,他也是第一次執弟子禮,為師掃庭。

高師常說,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要看表象,要撥開那些浮光掠影,直指事物本質。所以要經常打掃。

打掃庭院,打掃蒙昧,打掃人心的塵埃、人眼的陰翳。

就像無論高師如何韜光養晦,如何謹小慎微,只要他還在越國,楚國就不可能對他放心。而要離開越國呢?楚國不會允許他這樣的人物離開,除非最后的目的地是郢城。

這是高政困坐隱相峰的根本原因,怎么委曲,都求不得“全”。

沒有理由就制造理由,沒有借口就創造借口。高政坐囚孤峰,不動不言,叫楚國捏都捏不出一個借口來,官面上不便動作。就換別的勢力、別的人來捏這個借口。

楚天子和羅剎明月凈達成了什么樣的交易,文景琇不得而知。

但對于錢塘江畔的這一天……無論是高政還是他,都是早有預知的。

只不過在刀鋒臨頸之前,不知道持刀的那個是誰罷了。

天下霸國,誰敢輕忽?

他們從來都知道楚國的力量。

敢捋虎須,焉能沒有飼虎的決心?

這座高政閉門讀書的書院,并沒有一個名字,就連門匾也是沒有的。

隱相峰本來也并沒有名字,只不過是一座荒僻的山,連風水都不特別。

甚至于前年的時候,越廷為了掃清境內流傳的“高政潛坐隱相峰,遙控越國局勢”的流言,還特意給這座山峰取了一個名字,叫“云來峰”,立碑在山腳,記字于郡志。極力淡化高政的影響。

但最后被記住的,還是“隱相峰”。

所以你看,人心是什么?

高政隱于深山,而坐在了越地百姓心中。

他是越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在楚國面前討到了便宜的人,在當年縱橫捭闔,巧妙地擔起局勢。人們相信他會給這個國家帶來前所未有的希望。

文景琇雖然從來沒有做過灑掃一類的工作,畢竟是當世真人。一帚一帚,還是把不大的庭院掃得很干凈。

在這個過程里,早已瘋瘋癲癲的革蜚,出奇的很安靜,只是歪著頭,流著口水,愣愣地看著他。大概這具完全隔絕了思想的身體,也對這一幕感到熟悉嗎?

文景琇放下笤帚,繞過高大的抱節樹,繞過了這個人,但想了想,又走回來。用袖子擦掉了革蜚的口水,就這樣擦了兩下,索性又掬來一些水,幫他洗了一把臉。

再把這個年輕人扶正,用法術幫他潔塵,給他整了整衣襟,又梳了個頭發,讓他在樹下坐好。

如此這位面容奇古的越國天驕,便有了幾分不拘小節、靠樹而憩的名士姿態。

文景琇當然從來沒有幫人打扮過,但照著平日里被伺候的經歷,倒也做得有模有樣。整個過程里,革蜚談不上配合,卻也沒有反抗。

再次從革蜚身邊走過,文景琇那臨于淵海的心情,忽然平靜了一些。

山雨欲來。即便他這半生都在教自己忍受,可以直面雷霆,也不免嘆息于屋漏。

他推開并不起眼的小門,來到了后山。

高崖、綠苔、云霧、光滑的白石棋枰,這些就是所有。

永遠獨坐后山的那位老人,已經不在了。

但棋子還在,棋局還沒有結束。

那縱橫十九道上,黑白棋子交錯,大龍纏在一處,縱橫幾折,極其兇險。

文景琇默默地走上前去,在高政往年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了,他開始長考。

高政對面的石質棋凳,常年虛設,從來沒有人落座。就文景琇所知,只有剛從山海境歸來的‘革蜚’,不懂事地坐上去過。

自高政開始教導他,他也不曾再失禮。

多少年來,高政究竟在與誰對弈,究竟以何人為對手落子?

時光荏苒,或許一切都將有個答案。

日暮,日落,入夜,天明,又日暮。

文景琇靜靜地思考了一天一夜,終于第一次伸出他的手。他的手指很長,骨節清晰,很見條理,是非常適合下棋的手。

這只手里空空如也,徒有風霜。

他沒有在棋簍里拿子,因為他知道,自己并沒有主掌這盤棋的本事。

他的目光在縱橫十九道上游走,食指也隨之移動,最后停在棋局的關鍵點位,那空白的點位,此刻自虛而實、緩緩凝現了棋子。

這是一顆如此關鍵的棋子!

乍看并不覺得。但在它凝實為一顆具體的棋子、切實地落下之后,你會發現,若它為黑,則黑龍吞日,若它為白,則滿盤盡晝。

這顆關鍵子,虛實反復、忽黑忽白,在不斷的變化。

整局棋的形勢,也因此不斷反復。

勝敗一念間,生死在瞬息。

文景琇的額上沁出汗來,仿佛真在面對生死的局勢,真個懸命于一線。天下這局棋,被他這根纖薄的食指擔著。

但他卻咧開嘴,辛苦地笑了。

“高師,你說只要你活著,楚國就永遠不會放松警惕。”

“你說你也不想死,你說你會努力求活,但可能最后還是會逃不過。”

“你說你一生都在下一局棋,但一直沒有等到機會,無法驗證你的算力。”

“四年前你說你會死,誰也救不了。”

“高師,你說的一切都實現了——”

文景琇的食指落下來,按住了那顆不斷變化的關鍵棋子。使它的黑白、虛實,都不能被看見。

又有一滴水珠墜落了,砸在他的指背。

長相很是秀氣的大越國主文景琇,慢慢地說話,仿佛宣旨:“這局棋,下到現在,才算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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