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篤篤篤。
瘦長的食指,有節奏地敲擊著座椅扶手。
篤篤篤,篤篤篤。
這聲響像是有人正在敲門。
可太虛囚室的門,是不會開放的。
太虛幻境的囚徒,在刑期結束之前,也絕無可能離開。
陳算坐在房間里唯一的椅子上,面前是那張唯一的桌子,而桌子上攤開一張信紙。
他看著信紙上潦草的求救,已經沉思了許久。
窗外日晷的虛影會投放到墻壁,以讓他清晰地知道時間是如何流逝,叫他了解刑期還有多久。
在漫長的一整天的思考之后……
他決定去死。
他手中有一柄劍,此劍長三尺三寸,寬一寸九分。黑白兩色的兩儀木柄,淡黃泛綠的繡色銅鞘,以及正緩緩顯刃的鐵鋒。
此劍名為“方外”,道之外也。
算中的一切他都把握,算外的一切,他用“方外”來爭。
他是最謹慎的人,常常要等到擁有萬全把握再出手。
但人生中的例外就如這柄劍。
就像之前在天京城,他面對姜望也拔劍。
天機算得無幸理,仍要爭于天機外。
一個以“算”為名,以“天機”為神通,執方外之劍的人,在太虛幻境里,名為“賈富貴”。
終知功名榮辱,權勢富貴,都是一場空。
陳算學得蓬萊劍法三十六部,景國國庫劍術二十七部,玉京山劍術六部,大羅山劍術十三部,每一部都是傳世經典。又自創劍典一部,以《天機》為名。
他很懂得用劍。
殺人有千變萬化、無數種可能,自殺卻是很簡單的——
拔劍,橫頸,用力一拉。
劍刃輕易地割開皮膚,割斷喉管,浸入鮮血,切斷血肉筋絡直至最后一層皮……頭顱就這樣斷掉了。
陳算對死亡有預知,也咀嚼到了割顱的痛苦,但是他并沒有死成。
他明明白白地完成了自刎,但一切好像并未發生。
他仍然坐在那張唯一的椅子上,看著那張唯一的桌子。桌子上那張攤開的信紙,上面沒有半點折痕,也沒有沾染血跡。
那血液飛濺所潑成的畫,自然是并不存在的。
疼痛并非幻覺,但自殺成為泡影。
陳算面無表情。
果然如此。
太虛道主不會讓他死。
當然不是說太虛道主對景國人有什么好感,又或對他陳算另眼相看。而是因為太虛道主完全依律行事,一切行為都尊重太虛鐵則。
他陳算在太虛閣樓里坐牢,他因罪而獲的刑懲,只是坐牢,不附加任何其它的傷害,更不是刑殺。
太虛幻境要做的事情,是將他囚禁在太虛閣樓里,等刑期結束之后,再將他完好地釋放。而不是在五年之后,交出一具尸體。
換而言之——本來在太虛囚室里一無所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著好友求救信發呆的他,終于拿到籌碼了。
這是一塊帶血的、賭上了性命的籌碼。
它的沉重不為人知,但絕不會毫無用處。
陳算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任何別的動作,只是再一次拔出長劍,再一次刎頸。他的力量、速度,沒有任何變化。
他所感受到的痛楚,也如最初。
然后一切又被抹去,他仍然沒有死成。
陳算繼續拔劍,繼續自刎。
他面無表情,他周而復始。好像會永遠繼續下去,直到他的刑期結束。一位當世真人的決心,是可以被驗證的。
太虛道主可以讓他在太虛幻境里死不成,但要如何解釋——景國天驕在五年刑期結束后的第一時間,就選擇死去?
在第一百四十七次自刎之后——
篤篤篤!
敲門聲真正響起了。
陳算把橫在脖頸的長劍放下來,慢條斯理地歸入鞘中,好像他只是擺了個姿勢而已。撣了撣衣領,又把桌上的信紙翻了個面,然后道:“請進!我只是這里的囚徒,不是這里的主人,不必這么客氣。”
那扇絕不會打開的門,終于打開了。
劇匱作為太虛閣的代表,慢慢地走進囚室里來。與他同行的是鐘玄,一手筆削一手書簡,在旁邊監督、記錄。
鐘玄默默地打量這間囚室,當然也注意到了桌上那張蓋起來的信紙。劇匱則只是盯著陳算。
陳算歉然一笑:“條件簡陋,沒有茶點招待,還請見諒。椅子呢,也只有一張,就不請你們坐下了。”
劇匱道:“這里畢竟是囚室。有桌有椅有床,我想已經足夠體面。”
陳算并不反駁:“對,我畢竟是戴罪之人。”
他看著劇匱:“而您和您旁邊這位,都是太虛閣員。讓我們再一次溫習太虛閣的權柄——現世太虛事務,皆由太虛閣處理。您二位,位高權重。打算怎么處理我的事情呢?”
劇匱沒什么感情地道:“說說吧,你為什么自殺?”
“我自殺了嗎?”陳算坐在那里反問:“我陳算是天之驕子,當世真人。東天師的親傳,蓬萊島的門面,景國年輕一輩的領軍人物,最多就是在這里坐五年牢,五年之后,一個帝國高位少不了我。當世真人壽享一千兩百九十六,我連個零頭都沒有活到,還有大好時光——請您告訴我,我為什么自殺?”
陳算完全沒有自殺的理由,他也已經強調了這一點。
所以他如果真的自殺,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他是自殺。
他一定是在太虛閣的囚室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承受了泯滅求生欲望的侮辱,又或者這是一場被操縱的“被自殺”……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景國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陳算是自殺,哪怕證據擺在面前,他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推翻。因為景國的真人,不能毫無意義的死去。因為圍繞著這件事情,可以做太多文章!
事情的嚴重性,每個太虛閣員都很清楚。這也是劇匱和鐘玄趕來囚室的原因。
鐘玄認真地打量陳算,重新開始認識這個人。
而劇匱看著陳算:“不管怎么說,一次次地用劍割脖子,把腦袋都斬下來,是需要很大勇氣的。你總有你的目的吧。”
這位執掌五刑塔的太虛閣員,今天好像并不嚴厲,只問道:“說說看,你想要什么?”
“我再強調一遍。”陳算微笑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自殺,我也沒有試圖自殺。我更沒有拿劍割自己脖子——如果有一天,您確然看到了這一幕,我想背后必有隱情,請幫我找出真相,不要讓我死得不明不白。我想這也是法家的精神。”
“好。”劇匱道:“你的確是個聰明人。那咱們也不用再繞圈子了,你直接說條件吧。”
“如果您要這樣聊天,我沒法跟您聊。”陳算道:“什么條件?無意得罪——但我一個階下囚,哪有資格跟你們太虛閣談條件?”
“你不必太過警惕,好,就當我什么都沒有說。”劇匱保持了耐心,攤開雙手:“那么我想問,你已經在這里關了這么多天,感覺如何?”
“感覺很好,很踏實。”陳算態度端正地道:“我每天都在反省,都在懺悔,為我做過的錯事感到羞愧。等我出去以后,我一定規束言行,嚴格要求自己,做一個對太虛幻境有貢獻的人,做一個有益于人族的人。”
鐘玄面無表情,一個字都不想記,但還是記下了。
劇匱則道:“那么,出于人道關懷,也鑒于你過往所做的貢獻,本閣代表太虛幻境來問詢你——此刻你有什么需求嗎?你犯的不是死罪,享有一定的人身權利。在合理范疇內,我們不是不能討論。”
“放我出去。”陳算道。
劇匱轉身就走。
“哈哈哈哈,留步!開玩笑的!”陳算笑道。
劇匱停下來,冷峻地看著他。
陳算沉吟了一陣,好像正在認真地思考,‘思考’一段時間后,他嘆了一口氣:“我做了蠢事,被關進這里,是我罪有應得。悔恨常常啃噬我的心,令我夜不能寐。”
“我感到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師尊!”
他的眼神情真意切,豐沛地表達了情緒:“我哪里對得起他的諄諄教誨,哪里對得起他在我身上傾注的心血?進來之前也沒機會跟他說些什么,進來之后每天都在想他老人家,我不在身邊,他如何開顏?我真想跟他寫一封信啊!”
劇匱看了他一陣,最后道:“這件事情我們需要討論。”
“您在行使您的權力,而我向來尊重太虛閣的權柄。”陳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彬彬有禮:“請便。”
“但在此之外,我需要提醒你的是——”劇匱嚴肅地看著他:“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我們的退讓不可能無休止,且必定在太虛鐵則的框架內。”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么。”陳算笑道:“我只是想給我的師父寫一封信,訴說我的思念和悔恨。如果您覺得不合適,那就不寫咯。我非常尊重太虛閣的權柄,我很愿意守你們的規矩。”
“你還有別的需求嗎?”鐘玄在一旁開口問。
陳算不再笑了,認真地道:“我這個人不貪心。作為一個落網的囚犯,能夠給我師父寫封信,我就很滿足了。此外別無所求。”
“等通知吧。”劇匱說著便轉身往外走:“無聊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好。”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候,陳算依然很謹慎,很有禮貌地道:“坐在這里發呆,確實蠻無聊的。我馬上去背道經。”
房門關上,兩位太虛閣員消失了。
這間囚室再次與世隔絕。
桌上的那張信紙,被慢慢地疊起來。
虛空中鋪開一張寫滿了梵文的紙。
它也只是其中一張。
密密的紙頁迅速翻過,好像描述了誰的一生,于是梵唱大起!
雷音塔一瞬間變得高大,佛光四流,在漫天黃沙中閃耀,鎮伏無邊魔氣。
普度梵音,懾殺群魔,其聲曰——
“無故之怨,無端之恨,無恥之尤,無名之輩。我當成佛,任他議我!我當成佛,任他謗我!”
此即黃弗所作《大慈悲普度心經》的經文,也理所當然的是黃面佛之經典。
姜望在一旁聽得內容,也為黃面佛的境界感慨。任他議我,任他謗我……這是何等胸懷?何等氣魄?
但緊接著便聽到下一句——
“我已成佛!謗佛之罪,豈不死乎!?”
姜真人駕馭鋪天蓋地之劍潮,在漫漫黃沙中碾過,一時抖了一下,險些漏殺。
合著這黃面佛是成佛的時候忍一忍,成了佛再一一算賬。真不愧是“大慈悲”,好一個“普度”!
普度梵音收歸一聲,寶光燦爛的雷音塔轟然砸落!
密密麻麻的陰魔,一霎清空。澎湃如海的魔氣,一瞬間煙消云散。這生死線后七千里的邊荒深處,竟然有片刻的澄闊!
當然很快又有魔氣席卷回來。
寶光招搖的雷音塔,頃刻收為玲瓏,在黃舍利指尖滴溜溜的轉。而她踩著景風,在空中漫行。
“看來這些魔族是下定決心收縮戰線了,殺這么久,連根真魔毛都見不著!”黃舍利美眸一轉,笑道:“望哥哥,咱們還要繼續嗎?”
姜望赤眸遠眺,若有所思:“說不得也只能回撤了。”
中山燕文八千里真人碑的偉大之處在哪里?
他是獨自一人對抗邊荒世界,在沒有任何補充的情況下,殺到當世真人所能抵達的最深處。
生死線后三千里,已是魔族所需要控扼的荒漠地盤,魔氣植根之地。三千里前,魔物野蠻生長,自由流竄。三千里后,開始有魔族精銳小隊巡游,真正體現魔族“布防”的概念。
危險無處不在,所以從這條無形的距離線開始,就是“生命禁區”。
人族的邊荒獵魔隊伍,通常至此而止。非神臨強者,不得繼續往前。
生死線后六千里,常有真魔出沒。
生死線后八千里處,是必然觸及天魔勢力范圍的。
也就是說,中山燕文當初是獨身一人,在天魔的眼皮底下轉了一圈,立碑夸武!
姜望和黃舍利聯起手來,橫掃七千里線,可以說天魔不出,無可當者。便是真魔要攔路,也需成群結隊。
先前姜望與蒼瞑聯袂越過生死線,那是屢次與真魔對沖,哪里魔氣囂烈,就殺向哪里。這才有陣斬兩尊真魔的戰績,這才讓號為“現世神使”的蒼瞑,在距離蒼圖神輝如此之近的邊荒,險些枯竭了自我。
這次他再起邊釁,卻并無真魔肯應戰了。
至于天魔……他和蒼瞑游獵真魔,他和黃舍利橫掃七千里線,背后都有衍道關注,都是在等天魔落子。
但天魔不是這么好引誘的。
涂扈謀幻魔君,都要以百年為局,最后也才剝得一張假面。
在虞淵長城修建之前,許妄陣斬修羅君王,也被視為大功。此等站在修行絕巔的存在,個個都企及了世界極限,也就是人族保持了對異族的絕對壓制,讓如天魔般的異族絕巔,選擇空間相對狹窄,無法對等算計。在這種大勢之下的必然里,姜望才可以這么活蹦亂跳。
整整三天三夜,姜望和黃舍利縱橫邊荒,幾乎擊潰荊國這邊七千里線上所有大型魔物聚集點。但沒能斬殺真魔,對魔族來說就不算損失,對兩位當世真人來說也不算收獲。
“那就回吧。”黃舍利嘆了一口氣,但又笑起來:“不過——你好像輸了噢。愿賭要服輸,想沒想好輸我什么?”
她敢和姜望比試誅魔的數量,當然是有底氣的。
修得一身佛功的她,鎮起魔來,效率高得可怕。梵唱一起,群魔皈服,佛光一照,魔物成群消解。
姜望只笑了聲:“是嗎?”
話音落下的同時,在他身后拔升兩尊高達三百丈的法相!
一尊毫毛招搖,獠牙凸起,眸泛赤紅,魔威滔天。
一尊生龍角,顯仙容,俊逸非凡,仙氣氤氳。
他們一左一右,向兩邊疾飛,席卷天地之間的一切如同狂瀾。
“道法·真火燎原!”
赤色之火,淹狂沙成海,所卷之處,魔盡成煙。
“仙法·見聞皆死!”
無邊見聞之線,皆成殺器,貫入魔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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