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四十章 大成至圣,惡生蓮實

所謂“統一思想”,不是說讓所有人的所思所想都趨于一致。人與人的不同,才是人族生命力的體現。

諸圣是追求用一套足夠偉大的學問體系,將諸子百家的思想都容納,斬去內耗,混同所有,以此完整解釋宇宙間的所有問題,從而向更高處探索。

最后當然是失敗了。

諸圣時代已成歷史云煙。

姜望隱約覺得,諸圣時代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時代。

畢竟是近古第一幕,人皇之后人族的新篇。

可惜距離今世已經太久遠,只能零碎地去追憶。

“遠古人皇和上古人皇都是在偉大的戰爭里傷及本源而死去,唯獨中古人皇死因不同。

“在殺龍皇九子煉九橋、逐龍皇于滄海后,人族一統現世,成為此世唯一的聲音,已至時代巔峰。但因為時代的限制,已經進無可進。作為天下共主,受享人皇尊名,不能帶領人族繼續前行,就會反過來吞噬人族的氣運。

“偉大的烈山氏演天為卜,得卦曰——‘群龍無首,天下大吉’

“于是自解。

“真君之死,大益于天,人皇之死,反哺人族。所以近古開啟之時,天驕耀世。

“一個大時代就這樣結束了,中古的傳奇與烈山人皇一并成為過去。”

寇雪蛟緩聲說道:“中古人皇身死后,人族失去了共同領袖,但仍然要往前走。近古先賢嘗試探索一條更巔峰的道路。百家爭鳴的諸圣時代,就此開啟。

“那是一個無比璀璨的時代,智慧的華光閃耀九天,它完美地承接了中古時代,并為后世開拓了無限的可能。”

“人皇烈山氏的遺愿,是‘代代人族,更勝以往,世世人族,再啟新天’。”

“整個近古時代,都可以說是基于人皇理想的偉大探索。譬如諸圣時代,神話時代,仙人時代……”

“道歷新啟之后的國家體制,在某些方面,其實可以算作諸圣時代的回響。

“思想的統一,誕生圣者。

“物質的統一,誕生帝王!”

君王為什么也可以稱為‘圣人’,可稱‘圣天子’,就是這個道理。它們本可以算作一體兩面。

無怪乎寇雪蛟說大成至圣,類似于六合天子。

這的確是兩條相似,甚至在某些時候可以重疊的路。殊途同歸,直指最強。

諸圣時代、神話時代、仙人時代,一個又一個偉大時代的嘗試和失敗,才有了道歷新啟之后,這個異常復雜、但又生機勃勃的新時代。

而一切追根溯源,仍然是烈山人皇予人族的贈禮。

歷史恢弘!

浩浩蕩蕩的禍水,似也敬服于這段歷史的偉大,此刻異常安寧。

“所以這些……”祝唯我問:“跟禍水有什么關系呢?”

寇雪蛟道:“諸圣時代的終極理想,是成就大成至圣,達到超脫之上亦無敵的偉大境界。

“他們失敗了。

“但也幾乎成功。

“最接近成功的時候,現世外拓,同時對妖族、魔族、海族、修羅發動戰爭。諸圣鎮禍水,幾乎將這孽海滌清!”

姜望動容。

諸圣時代的偉大藍圖,竟是要掃除所有可以稱之為人族威脅的存在。

而且靠近了成功!

幾乎滌清孽海,這是什么概念?

曾見識過菩提惡祖,親眼目睹霍士及之死的姜真人,完全可以想象那種難度。

而早在諸圣時代,那些偉大的先圣,就幾乎達成這種不可想象的偉業。

“他們的辦法,和蓮子有關?”姜望問。

寇雪蛟點了點頭:“按照諸圣時代流傳的說法,‘使禍水養真世,便如蓮蓬生蓮子’。在諸圣時代最強盛的時候,諸圣集體降臨禍水,在孽海鋪開道場,論道十年。這其間諸圣更是用自己的力量,改造那些氣泡世界,教化其中生靈,把它們變成真正的、貫徹了諸圣思想的世界,是謂‘惡蓮生子,出淤泥而不染’。然后憑借這些蓮子世界,不斷地吞吸孽力,不斷地凈化禍水。

“彼時孽海之盛景,真世如蓮子,凈水如碧荷。所謂‘泡影成蓮實,海上千萬顆。’

“在那個時代,我們能夠看到的清澈水域,遠不止于現在的萬里,而是一望無際,禍水幾成內海!”

那的確是讓人向往的盛景。

可是在孽海這樣的地方出現,卻讓姜望有一種悲哀的虛妄感——洞徹越多真實,越不容易滿足。因為快樂大多虛妄。

姜望喃聲道:“但禍水永遠不可能被徹底凈化,因為孽力永遠在誕生。”

“是這個道理。但諸圣畢竟也以為能永恒。”寇雪蛟的聲音里,難免有些遺憾:“所以在諸圣命化之后,那些青綠蓮子,一顆一顆的染黑了。今日之蓮子世界,皆是如此。其中腐朽的,死寂的,成為陷阱殺場的,無法計數。昔日蓮實,多成絕境,自古而今,埋葬不知多少人。我畢竟對禍水熟悉一些,才敢深入此間尋蓮子。”

重玄遵一直默默地旁聽,直到此刻才道:“藏有窮奇的蓮子世界,寇真人找到了嗎?”

“這片水域沒有。”寇雪蛟手提三千紅塵劍,自有一股肅殺氣:“血河宗歷史上的確有關于窮奇的記載,它在好幾個蓮子世界存在。但這么多年過去,很多世界都發生了變化。我不確定它是否還存在,也不知道要找多少天……可能我們要走得更遠一點。”

“如果方便的話,寇真人可以把相應蓮子世界的資料給我。”重玄遵道:“我自己往更遠一點走。”

“那怎么行?我說要帶你找到窮奇,就一定要帶你找到。”寇雪蛟道:“找了一半就放棄,豈是血河宗待客之道?”

姜望主動邀請:“不如同行?反正我們也是要在禍水試煉的,暫時也沒個目標,幫你找一找窮奇也好。”

他還沒來得及跟尊貴的冠軍侯談酬勞呢!寇雪蛟已經拒絕道:“可能不太合適,蓮子世界一般都藏得比較深,相應的也比較危險……”

“斗某平生好險!”

斗昭本來沒興趣,隊伍已經這么多人了,再加兩個干什么?又不是要擺陣。沿途惡觀都不夠他一個人殺的!要幫重玄遵干活更是絕無可能。但寇雪蛟一說危險,他就來勁了——“重玄遵去得,我豈去不得!?”

寇雪蛟一時無言。

現在的年輕真人,都是這么橫的嗎?

這些年輕人,到底知不知道禍水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重玄遵似笑非笑:“人都聚在一起,會不會目標太大?這里畢竟是禍水,引來衍道級禍怪就不太樂觀了。”

“我想說的正是如此。”寇雪蛟凝重地道:“禍水之下的風浪,遠比你們想象的更為恐怖。姜真人是見識過的,但他看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你們自己斬殺禍怪的時候,也該注意動靜。方才斗真人一路金虹,剖海而來,說不定已經驚動了某些存在。”

“那便再會。”姜望也不浪費時間,隨意揚了揚手,轉身就走。

菩提惡祖已經被封回去,按照吳宗師他們的說法,非孽劫不會再出。而以現在這群人的力量,只要不碰上衍道級惡觀,基本橫掃禍水。

但衍道級惡觀的出沒也沒什么規律——事實上禍水最大的危險正在于此。即使是再有經驗的惡觀捕殺隊伍,一旦遇到位階遠超的惡觀,也是半點反抗能力都沒有。

即便強如這些天驕,真要碰上了衍道級惡觀……也只能說看看可不可以想辦法逃掉。畢竟惡觀無智無識,說不定能夠上當受騙呢?

兩支隊伍一左一右,就此分開。

斗昭眉頭略沉:“他們兩個有點問題,好像都不想跟我們一起。”

真不能把這廝當莽夫!

腦子還是很好使的,只是被平時的霸道表現遮掩了。

“有沒有可能只是不想跟你?”姜望一本正經地分析道:“寇雪蛟我是不知,但冠軍侯與我多少次并肩作戰,我們在紫極殿站崗都是一左一右,對稱得很。他沒理由不想跟我一起行動。”

斗昭雙手一攤,很是大氣地道:“行,盡都賴我!我輩修士,能承一切責!”

但同時傳音過來:“姓姜的,剛剛拿我作賭,我還沒跟你算賬。你也不想你偷偷強化我那頭惡觀的事情,被寧霜容他們知道吧?”

“五五。”姜真人忍痛分成。

斗昭哈哈大笑,武服飄展在最前:“大家隨我來,重玄遵寇雪蛟算什么!那勞什子蓮子世界,咱們也摘幾顆回去!”

諸圣曾以禍水養真世,真是神通蓋世,有那么點變禍為福的意思。

彼時的蓮子世界,說是整個禍水的精華也不為過。

洞真之后,姜望越來越看到“名”的重要性,“名”有些時候是一種闡述,有些時候是一種定義——對“真”的定義。

以禍水為例,禍水,孽海,無根,惡蓮,四個名字即是四種“真”。

沒有對錯,只有視角。

所以名與器,是對規則的確立,國家體制是這樣應用規則!

每掃去一點蒙昧,修行者就往前行一點。游世洞真的樂趣,就在此間。

有血河宗寇雪蛟的提醒,接下來姜望這行人動作不免小了許多。尤其斗昭,不再煊天赫地,而是悶聲砍伐。

這支東拼西湊的隊伍,至此方有了修煉之外的目標——也要尋那蓮子世界。

最好是提前找到窮奇,掠其精血,然后讓斗某人對重玄遵獅子大開口,大伙分潤分潤。

這時便輪到季貍建功,準確地說,功勞在于她的那只貍貓。

她只是與那只肥貓描述了一番暮鼓書院記錄的、關于蓮子世界的情報——蓮子世界如何存在,一般外顯什么模樣,有什么特殊。

白貍貓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有聽到,縮在季貍的懷里一動不動。

姜望在心里都把這只貓同蠢灰歸類了。

結果半刻鐘之后,它猛然躍出季貍懷抱,踏浪疾馳,長長的漂亮的白毛,像羽絨一樣在空中飛舞。

“跟著它,它能找到蓮子世界!”季貍只說了這一句,便飛身趕去。

眾人自然跟上。

卓清如畢竟心細,疾飛的同時還遙遙一指:“敕令,禁止傷害!”

一縷清光落在白貍貓身,化作萬物不傷的禁令。

須臾,白貍貓頓在空中,極輕極柔地喚了一聲。

“就在這片水域了。”季貍說道:“這里肯定有蓮子世界。”

斗昭疾飛而來,眸中隱隱的金輝一閃而逝。

“找到了!”

遂降身而落,一步踏水。也不見什么煊赫動作,便看到一顆漆黑色的、蓮子狀的光球,高飛上天,落在眾人中間。外表一層幽光,半虛半幻,有看不分明的光影亂轉。

一腳就把蓮子世界從茫茫渾濁水域中擠壓出來而分毫不傷,尤其這片水域并未經過清掃,還有許多的惡觀。

斗昭對力量的控制,實在已經出神入化。

但大家也都習以為常。

大楚第一天驕有這樣的表現,實在不值得驚訝。

姜望對那只白貍貓贊不絕口:“這貓真靈,跟狗鼻子似的。”

可轉念一想,自家的蠢灰,好像也沒有多靈。沒聽說它給安安尋什么寶回來,倒是天天蹭吃蹭喝。

遂補充:“比狗鼻子靈多了!”

白貍貓瞳孔劇震,一頭鉆進季貍懷里,再也不露臉,只剩一條長長的羽絨般的尾巴,在季貍臂彎外輕輕的搖晃。

“別這么夸雪探花,它比較害羞。”季貍委婉地提醒道。

這肥貓原來叫這個名字。

姜望道:“看來它受寵若驚。”

他們聊他們的,祝唯我提槍而走,早已與四周涌至的惡觀殺將起來。

薪盡槍帶出金色的火線,祝唯我疾步如飛,在這片水域走過一圈又一圈……最后只剩一圈圈的金焰在水上燃燒,惡觀都不見。

“走吧,進去看看。”斗昭打頭,一步踏進那蓮子世界的光影里。

眾人隨之魚貫而入,所見滿目蕭條。

進入的地方是一片荷塘,但荷葉都枯腐成一團一團的黑,隨著水波輕漾,像是不斷暈開的墨。

這里的水倒是不似外間渾濁,可有一種腐朽的惡臭。

大約曾經也是生機勃勃的小世界,隨著圣者命化而凋敝,已感受不到生命氣息。

姜望與祝唯我交換了一個眼神,下一刻祝唯我便拔身而起,化作璀璨金烏,排空振翅,巡游高穹。

其身仿佛烈陽,照得八方暖融。

空氣中的惡臭味道都被驅散了,遠遠的陰翳被一掃而空。

而那陽光落下,卻間雜金、赤、白三色,將一切凋敝零落的……都染出燦爛色彩,使得此界顯出一種殘忍的絢爛之美。

太陽真火與三昧真火配合無間,迅速洞悉了此方世界。

俄而金烏落下,化回眉眼銳利的祝唯我。

姜望眸里的赤金色漸次消退,最后道:“這顆蓮子世界就快死去了,此間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尊使劍的骷髏,不知死了多久,劍意仍在……神臨層次。在前方湖心島,一座涼亭中。寧道友可以去過幾手,看看能否有所收獲。”

寧霜容便縱劍光而起,依言而往。

在看到那副骷髏的時候,她便明白了姜望未竟的言語。

那是一副朽骨,似被蟲蛀過,有密密的細孔。骨架端正地坐在涼亭中心,身前石階刻了一行小字,劍氣縱橫。

字曰——

劍閣官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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