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睜眼,其實也并不準確。
因為這只黑色的鳳凰,本就一直睜著眼睛在。
它死未瞑目。
那是一個空洞的眼眶,其間空無一物。
數以百年度量的時光,曾經寂寞地穿梭其間,沒有半點回響。
此刻,卻燃起了魂火。
那幽黑色的火焰跳動著,活潑著,描述著某種沉默已久的……力量。
現在,鳳凰九類,黑者名伽玄的存在,在這干干凈凈的凋南淵里,復蘇。
中央之山。
神光罩庇護下的眾人,全都聽到了混沌的聲音。
那或者是一份檄文,一種宣言。
一種以言喻之的理想。
魁山咧了咧嘴,道:“咱聽了都熱血沸騰。”
姜望他們是已經知曉了山海境部分真相的,祝唯我和魁山,則是另有了解的渠道。
一時之間,竟有些心照不宣的沉默。
唯獨……斗昭。
連番大戰,再好的戰衣也經不起折騰,變得有些破損了。
但那紅底金邊的色彩,在這個獨臂男子的身上,依然燦爛耀眼。
他左看了看,右看了看,然后道:“你們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跟這個世界的變化有關?”
他本來對這個世界的變化不怎么關心,但變故當頭砸落,不關心也不行了。
尤其時至此刻,好像舉世皆醒我獨醉,實在有些不爽利。
姜望看了一眼左光殊。
同為大楚頂級世家子,光殊自己應該更能掌握分寸,知曉要說到什么程度為好。
左光殊說道:“我們確實察覺到了一些線索,明白山海境本是虛幻的造物,是凰唯真當年留下的作品。”
斗昭看著他,不置可否,這種說法一直都有,并不令人驚奇。
“而混沌是此界最強的存在之一,神職是鎮守凋南淵。這凋南淵,與禍水有某些相似之處,所以混沌的力量也大概可以想象……”左光殊繼續說道:“但它不甘于困守這個世界,它剛才的宣言你也聽到了。它想要打破這個世界的束縛,去到現世,擬虛成真。想要從凰唯真所創造的虛幻造物,變成世上真正存在的混沌異獸。也因此掀起了這場戰爭。此刻圍山的黑潮,就是它的杰作,這些怨蟲恨念,正是從凋南淵奔涌而來。”
“它一來就動手,我還以為它想干點什么!不就是要去現世么,我們為什么要攔著它?”斗昭笑了:“就它這種實力,能掀起什么風浪?”
為什么姜望之前說,對燭九陰而言,在對抗混沌的關鍵時刻,九章玉璧握在它手中,要比握在他們這些試煉者手中更可靠。
便是因為,從始至終,他們的確只是這個世界的過客。根本不必在意這個世界發生了什么。只要保證自身的安全和收獲,他們什么都不必在乎。
就像斗昭說的一樣,混沌就算真的擬虛成真,真的踏進現世,又能惹出什么大麻煩來?
僅楚國境內,真君就不止一個兩個。翻手即可將其碾滅。
“話是如此說……”姜望道:“但問題在于,它首先阻隔了離界規則,讓我們剩下的這些人無法安然退場。混沌的行事風格很難讓人信任,發展到現在,倘若叫它強行打破了這個世界,我們的安全就成了問題。”
斗昭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覺得現在的問題是……”左光殊擰眉道:“作為世界秩序的維護者,為什么世界秩序都崩潰到現在這個程度了,燭九陰還是沒有動靜?”
“或許是因為它現在很虛弱?”月天奴道琢磨道:“與一早就拋棄了神名,靠自己的理解來對抗世界的混沌不同。更多融入這個世界中,維護世界秩序、恪守神職的燭九陰,在天地秩序崩潰的那一刻,肯定會受到最大的傷害。在世界穩定的時候,它最強大。那么在世界崩潰的時候,它最虛弱。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燭九陰因維護世界的秩序而掌握山海境最強的力量,但也正因為如此,它比誰都要更尊重山海境的規則。
無法對代行“天意”的試煉者們造成太多干擾,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可以算是導致凋南淵界限崩潰、天傾提前的原因之一。
看似是突發的意外。
但混沌和燭九陰九百多年前的選擇,決定了山海境這九百多年的經歷,當然也決定了今天的這一切。
往日山海境最強大的燭九陰,此時可能已經虛弱得無法動彈……
或許這才是混沌傳聲山海,無可抗者的原因。
月天奴的分析很有道理。
但姜望覺得……肯定不會這樣簡單。
哪怕是到了天翻地覆的此時此刻,燭九陰也絕不至于毫無反抗之力。
先前在凋南淵,能夠調動食意獸來阻撓凋零塔出界,便是一種證明——證明燭九陰亦是可以有限度地繞過山海境世界規則的!
這與它對世界規則的尊重并不違背。比如在維護山海境穩定的最高規則之下,是否可以間接的、小幅度的影響到試煉者的安全呢?
誰也不可能搞清楚凰唯真當年創造山海境時,制定的所有規則。
但姜望認定,燭九陰受世界崩塌的影響,也未必有想象中那么驚人。
那么它為何沉默?
為何把話語權拱手讓與混沌?
除非……這并不重要。
混沌所說的,那些慷慨激昂的、炙烈滾燙的、頑強不屈的……并不重要嗎?
哪怕在事實上是已經站在了混沌的對立面,這種揣測,也令人暗生驚悚。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打破了姜望的思考。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慘白色的、螺錐狀的物體。
而后開始清晰,顯露更多細節。
只見在那滾滾黑潮之中,探出來一對長有數十丈的巨大彎角,猛然間撞了過來,直直撞在已如實質的神光罩上。
將已經在黑潮前紋絲不動很久的神光罩,撞出了波瀾!
這對巨大彎角,呈慘白之色,其上有深邃的旋紋。
它所代表的力量和強大,已經被神光罩的反應所證明。
它屬于誰?
它是誰?
中央之山上的眾人,俱都提高了警惕。
知曉混沌真正的攻勢馬上就要來臨。
傳檄天下之后,自然是全面的戰爭。
在彎角和神光罩對撞的巨大波瀾中,滾滾黑潮也免不得動蕩,那些怨蟲恨魂在強大力量的波動下散而復聚,一似于潮退潮涌……于是顯現出兩只矯健有力的前蹄。
青黑色的蹄子簡直像兩根門柱,支撐著大部分身體仍在黑潮中的、那未知的存在。踏在黑潮中,傳遞無窮的偉力。
而那一對彎角,往回一退,又再次前撞。
它頗有要以一己之力,撞塌中央之山的氣勢。
巨大的波紋,以彎角和神光罩接觸的兩個點為中心,迅速向整個神光罩蕩漾開來。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恐怖感覺。
斗昭直接往前一步,天驍刀略略一抬。
刺啦。
如布帛開裂的聲音。
黑潮畢竟不是真正的潮涌,而是怨蟲,是恨魂,是無數負面的聚合。甚至可以理解成無數的生命。
那么這道裂聲,就是它們匯聚在一起的哀嚎。
當然被殺死了不少。
無邊黑潮里,拉開一條巨大的天之裂隙。像是一道“峽谷”,潮涌至此而墜入虛空。在吞沒無數怨蟲恨魂、殘肢腐骨的同時,也顯露出這神秘巨獸的真身——
那是一頭體長數百丈,其形如牛的巨大異獸。
它的頭顱是白色的,眉心只有一道豎目,四蹄踏空,強健有力,尾巴卻是一條黑色的惡蛇,猶在嘶嘶吐信。
“咳咳咳,咳!咳!咳!”
在看清這頭異獸的瞬間,方鶴翎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王長吉看了他一眼,隨手虛虛一按,一團幽黑色的雷光躍空出現,無聲無息的,直奔方鶴翎而去。
很難描述看到這團雷光時,方鶴翎的心情。
尤其是按出這道雷光的……這張臉。
他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抗拒,他的瞳孔幾乎縮到了極限,但是他站著不動,生受了這一雷。
幽黑色雷光落在方鶴翎身上,悄然炸開。雷光閃耀間,一縷暗黃色的煙氣,從方鶴翎頭頂冒出,頃刻散去……
他的咳嗽也就停止了。
這時候他才知道,王長吉是在給他驅疫。
此刻正在撞擊神光罩的異獸,正是傳說中“行水則竭、行草則死”的怪物,以“蜚”為名的強大存在,“見則天下大疫”。
而眾所周知,渴求蜚獸千百年的革氏傳人,那個名為革蜚的天驕……此刻只剩一張人皮癱在那里。
辛苦奔波,奮戰身死,而后緣鏗一面。
命運的殘酷莫過于此。
在場的這些人,其實誰也不知道,在天傾之前,革蜚是否成功離開。只剩一張人皮后,他是不是真的死在了山海境。但革氏與蜚,好像確然無緣。多年以來,從禍水到山海境,一次次無功而返。
革蜚這個名字,也由此可見一種天然的悲情色彩。
但在無垠廣闊的現世,區區一個革家,是何等樣的微不足道啊。
滾滾長河東流過,越國稱名的革蜚,甚至算不上浪花一朵。
在眾人的心中,也未見得能掀起微瀾。
斗昭斬出的天之裂隙,短暫劈開黑潮,展現了蜚獸的形跡,卻未能傷及蜚獸分毫,連一道白痕也沒能留下。這畢竟是貨真價實、擁有神臨實力的強大異獸。真要斗起來,比起先前被附體的革蜚,也未見得弱了。
一刀天罰,自是不足。
“怎么弄?”斗昭看向眾人,眼睛里全是躍躍欲試。
雖然嘴里是在問著眾人的意見,但那姿態,那提刀的架勢,分明是要直接殺進黑潮里去。其實問的是——誰跟我來?
姜望忙道:“不妨多斬幾刀,看看周邊的情況再說。”
斗昭撇了撇嘴,漫不經心地回過頭去,提刀橫空一抹!
剎那間斬出足足九道天之裂隙。
就在鋪天蓋地連穹頂黑雪都淹沒了的黑潮中,制造了九道狹長的空白。
于是眾人得以清楚看到——
在滾滾黑潮之中,果然非止于蜚。
有一只人面鳥身的九頭異獸,九個腦袋正在彼此嘀咕著什么。注意到黑潮被拉開,自己被中央之山的眾人發現后,其中一個腦袋還很熱情地唱起歌來。
那歌聲唱道:“誰將殺我于鳳丘?我銜來魂以問兇。昨兮昨兮已成昨。來兮來兮已無我……”
毫無疑問,這是姜望等人趕赴北極天柜山而未尋見的九鳳,原來它亦在混沌的陣營中。
混沌坐困凋南淵的這些年,可真是沒有閑著!
只是這歌唱得實在古怪,音調古怪,內容也古怪,說的是它將在未來被殺死,而它叼著自己未來的魂魄來找兇手……
左光殊愣愣地看著它,忽然間淚流滿面!
姜望大步走了過去,直接以食指點在了左光殊眉心。赤金色的不朽之光暈染通天宮,澄明道心。左光殊方從那種悲痛哀傷的情緒中掙脫出來。
左光殊的實力天賦都毫無疑問遠勝于方鶴翎,但在意志上,卻不如一直在眾人間唯唯諾諾不表露存在感的方鶴翎那樣堅韌。
所以他沒有被蜚獸所影響,卻一個沒注意,受到了九鳳的歌聲干擾。
至于其他人,則是一個比一個的云淡風輕。
“這唱得比咱這破鑼嗓子都要難聽!”魁山還有心情批評了一句。
姜望沒有問左光殊剛才想到了什么,只是默默擋在他身前,給他悄悄擦去眼淚的空間。
九道天之裂隙,在黑潮中只是一閃而逝。
但顯露形跡的,卻不止一個九鳳。
還有一個形狀像兔子的異獸,長著鳥喙、鷹眸、蛇尾。在它的身周,盤旋著密密麻麻的蟈蟈和蝗蟲。
應是傳說的犰狳(qiú
此獸自叫其名,狡猾膽小,卻是蝗災的主使者。現世很多地方的農戶,都有驅趕犰狳的傳統風俗。
黑潮之中的異獸,果然并不止于一頭惡蜚!
雖然除此三者之外,并沒有看到更多,但這九道裂隙所開拓的視野,相對于茫茫黑潮而言,亦不過是偏狹一隅。
誰知黑潮之中,到底還藏有多少強大異獸?
這簡直令人驚懼。
一頭神臨異獸尚可以戰之,兩頭如何?三頭又如何?
便是好戰如斗昭,也一時絕了殺進黑潮的心思。
關乎生死的問題,已經不再是未雨綢繆,而是血淋淋擺在面前的冷酷現實。
必須要面對了!
祝唯我道:“混沌這番宣言一出,還真有揭竿而起,天下景從的架勢!”
“燭九陰如果還不出現,中央之山是決計守不住了。”魁山嘿嘿笑道:“你這姜師弟可有想好后路?”
他對著的是祝唯我,質疑的又是姜望。
這山海境里的人,一個個可真別扭。
姜望眨了眨眼睛。
這壯漢好像莫名其妙的對自己有些意見。但看在祝唯我的面子上,他并不打算計較。
只道:“再等等看吧。”
“等什么?”魁山問。
“有兩個值得等一等的原因。”姜望篤定地說道:“第一,在外樓層次,擊殺被附體的革蜚,我們已經做到了山海境試煉者所能做到的極限。而我相信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是公平的,所以持有九章玉璧的我們。不應該再被為難。”
他說話的時候,平靜地目視黑潮,仿佛正對著那不知隱在何處的混沌,仿佛在說,來吧!
他的聲音并不激昂,絕不故作有力,而是清晰的、自信的:“第二,我們絕不是最不希望中央之山失守的那一方。沒道理只有我們在這里奮盡全力。”
被這么多強大異獸圍著,世界又崩塌如此,像左光殊方鶴翎他們,很難說沒有憂慮。但姜望從容自信的態度,無疑給了他們信心。
“再公平的規則,也要能夠維持才有意義啊。”魁山道:“世界都崩塌了……”
祝唯我扭頭看了他一眼,這壯漢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將剩下的話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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