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閱讀的是由—《》第九十章人生當見一驚鴻
姜望不記得自己逃了多久。
逃到五衰之氣也被焚殺殆盡,逃到雨也停了。
日復于夜,夜復于日,在咬牙切齒的恍惚中,其實沒有區別。
唯獨從海水里鉆出來的那一刻,洗盡塵穢,他看著澄澈天穹,云煙渺渺,感受到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
這不是什么好時機。
傷重未復,身心皆疲,敵眾我寡,伍陵和革蜚實力強大又謹慎非常,一直沒有露出什么破綻……
他本應該再熬一熬。
在這極限的追逃中,他消耗的是善福青云,伍陵和革蜚消耗的,是實打實的道元。咬牙多堅持一陣,伍陵和革蜚就會多消耗幾分。
保持這樣的速度、這樣的高度警惕,追了這么久,伍陵和革蜚的消耗也堪稱巨大。
而自己已經殺盡五衰,或許身體還能堅持……
但此時此刻他覺得,就是現在。
苦海無涯肯爭渡,人生當見一驚鴻。
便如驚鴻!
橫掠蒼穹之下、碧海之上。
御八風,過四宇。
照影留波,哪計東西?
不朽之赤金驅逐了眸中恍惚。
流火霜披令他顯得不那么虛弱。
蒼白的臉色也掩蓋在神光中。
而他手提長劍,踏云而來。
秘藏星火,開!
秘藏追風,開!
秘藏風門,開!
秘藏披鋒,開!
秘藏殞神,開!
胸腹之前,五個熾白光源漸次點亮。
五府秘藏齊開,五神通之光共照。
顯化天府之軀,降臨劍仙人之態。
劍氣沖霄,攪碎了云煙!
一劍撐天定海,左撇而右捺,是為“人”!
以這一記人字劍,同時斬向了伍陵革蜚二人。
在這個時候,伍陵和革蜚才剛剛從海里鉆出來,還在考慮著用什么新鮮法子縮小姜望的逃竄范圍。
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時候,突然迎來抵定勝負的時刻。
他們已經追殺了姜望足足兩天兩夜。
親眼見證了姜望的堅韌,見證其人是如何拖著傷軀上天入海,奔逃千里。
也清晰地感受到,屬于姜望的生命之火,正在逐漸衰落。
勝利是可以預見的,所感受到的恥辱,也可以親自洗刷。
畢竟是正面對抗過斗昭的人物,追逐到現在,他們也不想太冒險,不愿給對方面迎生死的機會。只想就這么步步為營,熬到姜望的身體無法再支持為止,然后安穩奪得一塊玉璧。
他們確認己方沒有給任何機會。
但姜望還是回頭。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伍陵他們是有預案的,想到姜望或許會在油盡燈枯前殊死一搏。
唯獨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劍來得這樣快,這樣激烈!
兩個人都驚了一下,為這出乎意料的選擇,為姜望這一刻綻放的璀璨光芒。
這就是……姜青羊的劍!
無怪乎能與斗昭相爭!
令人不免于驚嘆。
但也,僅止于驚嘆。
姜望固然是堅韌不拔,斗志頑強,他們兩個可也是日夜追逐,片刻不曾放松。
這樣的場景,早已在心里預演過不知多少回。
他們不曾,也不會小覷對手。
革蜚果斷一步后撤,一直蓄勢待發的道決立時按出,準備已久的七玄龜甲再次面世,凝氣聚元,橫攔在兩人身前。
巨大的龜殼背紋復雜神秘,巍然如山岳厚重,散發黃土之光,像是一道拔地而起的城墻。
停于他肩上的蝴蝶終于等到機會,撲翅現流光,直面姜望而舞,夢幻的五色之中,引人入迷夢。
與此同時。
他的右手邊飛出一蟲,體長只三寸,然其形如牛。
姜望晃眼看去,只恍惚見得此蟲無限巨大,竟然背負一國,國中兵甲數十萬。
革蜚左手邊飛出一蟲,其形似羊,體長兩寸八。
姜望不經意掃到,恍惚見此蟲高身入云,其背亦負一國,國中控弦之士以十萬計。
他心中生起一種覺知——
右蟲所負之國,曰為“蠻氏”,左蟲所負之國,曰為“觸氏”。
它們對峙于姜望兩側,以姜望為界相爭,戰則伏尸數萬!
它們爭奪的是姜望的身體!
這是革蜚最強大的蠱蟲,與迷夢蝶最是相合。
引人入夢,不知今夕何夕。
蠻觸之蟲,爭于蝸角。
眼前小利,生殺數萬!
這兩條蠱蟲,食貪而活,會在貪欲的萌發中,不知不覺侵入敵人的身體,然后以這具身體為疆場,掀起不間斷的“國戰”。
很多對手往往人已經死了,還以為自己在某個國家里效命征伐。征戰一生,其實是在幫助蠱蟲吞噬自己的身體。所有的努力掙扎奮斗,都是在自殺!
實在是一等一的恐怖蠱蟲。
伍陵更是沒有閑著。
大小眼一瞪,已為殺氣所激,直接一腳踩裂了文氣長卷。
在清晰的裂帛之聲里,文氣崩碎如海潮。
潮涌之中,一行筆畫漂亮如花鳥般的古字浮沉不定。
曰為——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每一個字才顯出清晰輪廓,便會移光轉位,落定在周邊的某一個位置。
一共十九個字,占據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這些字落定的剎那,立時都顯化為高大兵士,個個覆面披甲,殺氣自顯。
但見兵煞文氣相互勾連,綿延百里,結成一座強大殺陣。
名曰:十面埋伏!
剎那間天昏地暗,鎖住四方空間,斬斷一切退路,令此地如長夜恒有。
伍陵卻是不愿意再讓姜望虛晃一槍逃走,正是要以此壓箱底的強橫手段,趁著姜望要絕殺一擊的工夫,徹底將他困死!
要決死,便于此時,勿有他念。
這進賢冠二人組不愧是好友,配合默契非常。
也不負天驕之名,手段高妙難測。
面對如此突然的一劍,也只在一瞬間,就已經完成了從防御到反擊再到困殺的一系列動作。
簡直如行軍一般,嚴密連綿,又步步殺機。
而此時,姜望和他的人字劍,才將將撞了過來!
正如伍陵和革蜚對這一刻早已經做好準備,姜望也同樣不曾輕視過這兩人。
不然他也不會一開始就選擇“談判”,選擇逃跑。
他非常清楚,哪怕他是如此果決、如此突然地出這一劍,哪怕他已經做到了當前條件下的極限威能,也未必能殺人。
對手并非土雞瓦狗,而是有足夠實力造成威脅的存在。
這是生死之爭。
他必須抱著戰死的覺悟,來拼這一場,去爭一線渺茫的勝機。
眼前稍顯混亂的形勢,并未遮蔽他的眼睛。
在咆哮的劍氣之中,他雙眸流火,顯現乾陽赤瞳。
直直看向伍陵。
單騎入陣圖直接展開,將伍陵的身影印于其上。一瞬間鋪落了神魂殺法,墜西!
在神魂的層面中,燃燒著的烈陽轟然落下。
姜望不計損耗地催發此術,令那陽光燦爛得幾乎要溢出。
而伍陵的神魂顯化毫無表情,倚仗通天宮,以指為筆,隨手一劃。
鐵畫銀鉤處,見金戈鐵馬。
文氣合煞。凝出一隊剽悍戰卒,戰卒結成軍陣,化成一只大弓。
強弓一拉,箭嘯萬里。
自地而天,直沖那墜日。
將之射碎了!
伍陵的神魂之力自然不如姜望,但以伍氏的底蘊積累,資源堆積,也絕非弱者。至少在自己的通天宮里,足堪自保。
在過往的戰斗里,一般墜西殺法無功,姜望就會直接撤走。往往只將神魂層面的戰斗,當做一種對敵人的干擾。
但是這一次,天邊落日碎卻之后。
卻有一道身影,自那崩潰的日光之中躍將出來。
青衫飄飄,一泓流光在手。
眸光銳利,劍氣縱橫。
正是姜望的神魂顯化。
甫一現身,便直接撞進了伍陵的通天宮里,一劍橫拉!
這顯然是又一次出乎了伍陵意料的選擇。
這是一步昏棋!
伍陵在自己的通天宮里,神魂根本不比姜望弱!
他雖驚不亂,雙手張開,直接化出了一對判官筆,握在掌中,迎著姜望便了撞上去。
姜望敢在他的通天宮里這么拼,他又何懼?
令他再次驚詫的是——
他的判官筆,直接插進了姜望的雙眼,貫穿了姜望的顱骨。
姜望竟然根本不做防御!
而同樣的,其人手中的長相思劍靈,也一劍割來,將他的頭顱斬落。
雖然在神魂顯化的狀態下,這些都不是足夠致命的傷勢。
但人總有保護要害的本能,很難壓制。
姜望卻好像根本沒有那種自我保護的本能般,太過堅決地執行著動作,才有了這一記以傷換傷。
只是,這樣做意義何在?
伍陵迅速恢復了神魂顯化,卻仍未能想明白。
在自己的通天宮里兩敗俱傷,怎么算也是自己占便宜。更別說自己在身外還有一個幫手革蜚。
以傷換傷,自己絕不會虧。
姜望到底在想什么?
困獸之斗,死前的瘋狂嗎?
他還在困惑,姜望的神魂顯化卻已經迫近前來,一點猶豫都沒有,瘋狂出劍。
伍陵怎會示弱?
他不管姜望怎么想,只要自己不會虧,那就拼到底。
忍著神魂受創的痛苦,雙持判官筆,連環反戳。
雙方竟一時像街頭斗毆一般,互相削弱著對方的神魂。你一刀我一劍,純靠意志強撐,純拼狠勁。
當伍陵感到一陣恍惚,覺得神魂已經有些吃不住的時候,同樣搖搖欲墜的姜望,卻猛地一收劍,撤出了通天宮外。
伍陵心生警覺——
對耗神魂,或許正是姜望的目的!
那么他接下來想要做什么?
神魂層面的爭斗,開始和結束都在一念之間。
通天宮里的廝殺結束了。
此刻身外那頂天立地的人字劍式,才將將撞上了七玄龜甲。
清楚的一聲裂響。
七玄龜甲產生了裂紋。
在四分五裂的龜甲碎片中,姜望連人帶劍,繼續前突!
什么蠻觸之爭,迷夢之蝶,十面埋伏。
他視而不見。
受而不覺。
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對手的防御。
對所有的攻擊都不理會,只求一個“快”字。
再快,更快!
搶時間!
爭命!
先殺一人,或者先被人所殺,不考慮第三個選擇!
他的氣勢太兇狠,他的動作太快了!
伍陵幾乎只是一個神魂層面的恍惚,姜望便已經撞進前來。
頭頂的鐵鑄進賢冠上,垂落如瀑文氣。
大河奔涌,千年不息。
化成四字,曰“不動如山”。
頃刻間空氣變得粘稠,所有正要靠近、已經靠近的一切,都變得遲滯起來。
善用兵者,不可能不備后手。
生死之爭,誰會輕忽?
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手段,用在此刻正是合適。
忽然他看到了一縷火。
那是何等燦爛的火焰!
燃燒在他的面前,令他恍惚看到了長夜被照破的光景。
而那“不動如山”四字,竟然無聲碎滅了。
伍陵悚然一驚,旋即又想起來自己還有寶甲護身。
他雙手一抬,直接握住了一對判官筆,一左一右,猛地往前合扎,雙峰貫耳!
然后他看到了一縷風。
一縷霜白色的風。
那么輕柔地吹了過來。
他并沒有感受到痛苦,因為一切都破碎得太輕易。
何等恐怖的神通!
在意識沉眠的最后一刻,他還在想——
怎么會?
此時此刻,空中迎面的兩個人,貼得如此之近。
像是經年未見的老友,欣喜于相逢。
伍陵的一對判官筆,都已經扎到了姜望的太陽穴前。
甚至于已經點碎了幾縷頭發。
但就那么垂落了。
在這整個過程中,姜望面無表情,連眉毛都未跳一下。看著伍陵整個人都在他面前墜落,只伸手抓住那塊抽思玉璧。
然后轉過身來,看向革蜚。
伍陵已死,其人視為殺手锏的十面埋伏殺陣不攻自破,全然沒有發揮半點作用。本為困殺姜望,可姜望這一次根本沒有想過逃跑。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直到這個時候,革蜚的攻擊才落在身上。
蠻觸兩蟲意欲對撞,可被它們視為疆場的地方,卻砸落一顆巨大的、赤金色的心臟。將蠻觸兩國大軍各自堵于兩側,任憑它們使出渾身解數,也都搬之不動,鉆之不透。
那迷夢之蝶飛舞,縱有那五光十色,卻也無法動搖那無盡赤金之光,永恒不朽。
而革蜚立在那里,有些發愣。
他現在還沒有想明白,怎么局勢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
強如伍陵這樣的人物,怎么會死得這么突然?
于此之外,迷夢蝶和蠻觸之蟲的失利,反倒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能夠與斗昭正面爭殺,能夠拖著傷軀奔逃兩日夜,能夠以殘軀反殺伍陵……
姜望能夠做到這些,本就是可以理解的。
他本來就強大如此!
伍陵的尸體在下墜,姜望在轉身。
革蜚注意到姜望的表情,在激烈的殺意平息后,是一種平靜與溫和……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掌控感。
“很好,解決掉了麻煩的人。”
他聽到姜望這樣說。
他看到姜望咧嘴一笑:“你真的可以見我五神通了。”
那笑容本是陽光和煦,很有些溫暖的。
但革蜚只覺得汗毛倒豎,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懼!
姜望并沒有說謊,姜望能殺他,也敢殺他!
他連蟲子都來不及收拾,瞬間留下幾門道術,攔在兩人之間,轉身亡命奔逃。
他跑得很快。
很急。
就像前幾天的姜望一樣。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苦海無涯肯爭渡,人生當見一驚鴻。”——情何以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