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可憐人,豈獨姜無量?”
重玄勝說道:“許放生不如死十八年,我也兩歲就成了孤兒!”
“爺爺不知是不是太老了,近些年回首往事,竟覺世事無常,皆可原諒。”
重玄云波表情柔和了些,緩聲說道:“當年的事情,也不能全怪姜無量。畢竟,你父親死的時候,他已囚在青石宮。是明圖自己……求仁得仁。”
重玄浮圖是其人后來自改的名字,最早的本名就是重玄明圖。
老侯爺的這一聲明圖,顯然觸動了重玄勝。
但這胖子強自僵著臉色,不肯軟化。
“當年……”重玄勝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齊夏之戰,他拒絕領兵,帝君大怒,將他下獄,問他是不是有向夏之心。所有人都知道,帝君明著問他是不是向夏,心里其實是認為他站在姜無量一邊,支持主和派,自持才能,更以此逼宮!”
“他那么聰明的人,真的會做這種蠢事?這難道不是出自姜無量的授意?姜無量無辜?可憐?”
重玄勝嘴里的“他”,自便是重玄浮圖。
“為了彌補這個‘錯誤’,挽回君心,已經卸甲多年的您,不得不再次出山,帶三子一侄,親赴齊夏前線。這一戰,重玄家嫡系族人死傷過半,我三叔戰死!您也因此,深恨于他,一生都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句話。”
“我在重玄家為什么飽受厭棄,處處被欺凌?若不是褚良叔父護著,早不知被誰失手毆死!”
“而以褚良叔父破夏之功,就因為替他求情,竟也未能封侯。只得了個伯爵,還誡以‘慎懷’二字。”
重玄勝瞧著重玄云波:“爺爺,現在您讓我……不必再恨姜無量?”
重玄云波沉默了半晌,才說:“那時明圖破滅兩國,天下知名,陛下若不信任他,也不會屬意他統軍破夏。再一個,明圖當年去枯榮院鎮壓殺性的時候,與姜無量一見如故,此后結為至交,互相砥礪前行。如今你也有至交好友,或者能夠理解他的選擇……”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那么,世事皆可原諒嗎?
可……童年遭遇的那些冷眼、仇恨、欺凌,為什么那些人,沒有原諒他,沒有“原諒”我?
重玄勝面無表情:“或者世事皆可原諒吧。但是爺爺,我太年輕了!聚寶商會既然背叛了我,我必定一刀斬到底。”
我太年輕了,所以我做不到!
說的是聚寶商會,又不止是聚寶商會。
重玄云波嘆了一口氣。
他哪里是讓重玄勝不要恨姜無量呢,他是希望重玄勝不要再恨帝君,不要再恨生父重玄浮圖。
因為,恨帝君是取死之道,恨自己父親,是一生痛苦根源。
這是重玄云波作為一個爺爺,不忍看到的事情。
但他也意識到,重玄勝現在的想法和決定,已經不是他幾句話能夠改變的了。
越是優秀的人,越有定見。
當年重玄浮圖如此,現在的重玄遵、重玄勝,也如此。
重玄明光倒是六十多歲了還對他唯唯諾諾,言聽計從,但他心里也很清楚,長子是個什么草包。
“今日便如此吧。”老人坐在椅子上,很是疲倦地抬了抬手:“我乏了。”
重玄勝規規矩矩地行禮:“孫兒告退。”
姜望跟著起身離去,十四也自隨行。
重玄勝走到門前的時候,老爺子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明圖出發之前來見我,我沒有理會他。到死都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是我一生的遺憾。”
老爺子的聲音,有一絲顯見的微顫。這是極難在這位老人身上看到的情緒。
“他若能聽到這話,一定會很欣慰的,爺爺。”重玄勝說。
但他同時又在心里說:“可惜他聽不到了。”
那么欣慰或者不欣慰,誰在乎呢?
重玄勝三人離去之后,一個微胖的身影從里間轉出來。
重玄云波嘆道:“褚良,這些年苦了你了。”
新晉封侯的重玄褚良沉聲道:“我修行都是二哥引進的門,一身兵法,也是二哥親傳。若不是二哥,早年不知死幾回了,做什么都是應當。只這些年有負所托,沒有把勝兒照顧好。”
重玄云波的四個兒子中,重玄浮圖排行第二。重玄褚良的年齡比老三重玄明山小,比老四重玄明河大。所以也稱呼重玄浮圖二哥。
重玄云波神情哀傷,今時今日,也大約只有在重玄褚良的面前,他才能流露這些真實細微的情緒:“勝兒能有今天的樣子。明圖在天有靈,應能安息了。”
重玄褚良道:“當年二嫂剛顯懷,二哥就給孩子取名為“勝”,無論男孩女孩,都是這名字。他與我說,因為一生失敗,不希望孩子重蹈覆轍。聽著這話,我心在滴血。二哥是何等驕傲的人?竟自認一生失敗。”
“那個時候,姜無量已經被廢。重玄家受到牽連,局勢艱難,困頓連年。”
“勝兒出生的時候,二嫂難產而死。二哥因此心灰意冷,也就是在這一年,改名浮圖,以示向佛之心。”
“又兩年。御史告廢太子有怨懟之語。帝君大怒。將他囚居青石宮,令其老死此生。舉朝無聲,獨二哥離開靜修禪室,去御前求情。”
“帝君急怒攻心,甚至問他:‘重玄家浮圖為何只知太子,不知君父。’暗指重玄家有謀反之意。”
“為了自證清白,也為了不連累家族,二哥只身入海,血戰至死。”
“因為這一戰的慘烈,重玄家才得以平穩度過危機。那一年,勝兒兩歲。”
“重玄家很多人怨他恨他,由此遷怒勝兒。卻已經忘了,二哥為重玄家帶來多少榮耀。他們原是只記壞,不記好的。”
重玄褚良的話里,不無抱怨。
重玄云波自然聽得出來,所以他的聲音也很沉重:“到現在,勝兒也不知明圖死在哪里。只知他是在戰場上身陷重圍,力竭而死。”
“若這孩子不堪造就也便罷了,既然他能抓住機會,我就要支持他做重玄家的家主。”重玄褚良道:“畢竟這位置,原就應是二哥的。”
“明圖本是家主,他自己不在乎,也就過去了。勝兒和遵兒,是我手心手背。在我這里,分不出親疏遠近。愿意爭,我就給機會,便由得他們自己爭。我只掌著度,不使誰有性命之虞。”重玄云波說。
“想來他們是有分寸的。”重玄褚良只道。
其實封侯之后,他愈發能理解重玄云波的一些決定了。掌著這么大一個家族,勞心勞力,很多事情都不可能簡單考慮,也難隨心所欲。
重玄云波長嘆道:“我是由己推人啊,明圖走了這么多年,我雖深恨他,卻也深愛他。同是為人父母,念及陛下也應如此,勝兒這次拿廢太子做文章,恐遭兇厄。”
重玄褚良說:“這事手尾做得很干凈,不會有什么線索……七指也已經自殺了。”
“七指,是明圖的舊部吧?”
“是啊。勝兒一直以為那些幫他的老卒,都是我的人。如果他知道是二哥的舊部,恐不會用。”
重玄云波一時不知想到了什么,定了許久,才說道:“一定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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