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飛雪劫

如果姜望知道胡少孟得到紅妝鏡多年,一直不敢以神魂進入鏡中世界,或許他今日就會謹慎得多。

然而沒有如果。

紅妝鏡乃是殺人所奪,也沒有人告訴他禁忌。

所以他只能應劫!

茫茫雪原,姜望獨自跋涉。

在如刀寒風中,他的眉眼身意,都愈發凝實清晰。

他從來不乏果決,既然神魂已陷,便毫不猶豫,將全部的神魂力量都投入到紅妝鏡鏡中世界來。

既然要應劫,便不能首鼠兩端。

他不知所謂“飛雪劫”是什么,但想來以殘缺的神魂力量決計無法度過。

而神魂若受創于現在,那還談及什么未來?他沒有可以求救的地方,也沒有可以求救的人。

姜望骨子里是不缺狠勁的,尤其是面對危險之時。

要么神魂俱滅,就此身死道消。要么……遇劫破劫!

風雪更冷。

茫茫無邊的白雪世界,陣陣寒意摧人。

姜望運起朱雀煉體決,在這片神魂所在的雪原世界里,模擬朱雀煉體的效果。

神魂所凝身體,內部仿佛生起了一個火爐。熱乎乎,暖烘烘。

寒意被暫時驅散了。

世界仿佛以神魂所凝身體為邊界,一邊是寒冷,一邊是溫暖。

在這個時候,姜望幾乎要被凍僵的思維,也重新恢復了活躍。

他開始思考,這片雪原的出路。

但四下茫茫,漫無邊際,無論前后左右,全都看不到盡頭。

連一棵樹都沒有,全是山和雪,也就沒有標記。

往天上看,碧藍如洗,像一面巨大而毫無瑕疵的水鏡,嵌在天空。

沒有云,沒有太陽,光不知從何而來。

但真正的問題在于——沒有太陽,也就沒有方向。

姜望施展道術追思,但追思草幻化了半天,無法凝聚成型。

麻煩了……

但他并不氣餒。

從已有的經驗來判斷,存在于紅妝鏡中的飛雪劫,應該是一種考驗,其結果可能對應于對紅妝鏡的掌控程度。

既然是考驗,那就必然不會是死劫。如果說誰獲得紅妝鏡,紅妝鏡就要殺死誰,那它也沒有必要以這種形式觸發“劫”。

或許本就沒有方向,沒有出路。

或者說,“出路”就在這里,不需要依靠尋找,也無法尋找。

姜望心中生起一種明悟。

他按下一朵焰花在地面,雪化了,是干硬的土地。

姜望往下跺了跺,發出梆梆的聲響。

凍土像一面鼓,其聲厚重。

他就這么站住了,定在原地,開始細細體會朱雀煉體決的奧秘。

朱雀在南,五行屬火。

他專修火木兩行,對火道有些心得。

火炙熱、暴烈,也可以代表溫暖、光明,運用存乎一心。

此時他就是以火之溫暖,對抗飛雪劫之寒冷。

不知過了多久。

從蔚藍如明鏡的天空,有雪花大片大片的飄落,中間倒間隔著頗多距離,并不算密。

姜望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刺骨的涼。

這時飄落的雪花,要比這處雪原之前存在的雪,冰冷得多。仿佛能夠直接凍結神魂!

飛雪劫飛雪劫,劫即飛雪!

“最好不要被這些雪花接觸到。”姜望想道。

他仰頭,直直地看著天空,看蔚藍天鏡仿佛在映照什么,看大雪無情飛落。

天地間只他一人。

他動了。

右手并指為劍,人似拔劍而舞。

人在飛雪中飄飛輾轉,未有一片沾身。

雪越下越急,越下越密。

姜望越轉越快,越奔越疾。

一時間整個雪原世界里,都是姜望舞劍的身影。

而大雪落。

大雪紛紛揚揚的落,密密麻麻的落。

劍光倏忽左右,陷入鏖戰。

劍勢如游電驚霜,此人以雪為敵!

不知過了多久,雪終于密到沒有人避讓的空間了。

一朵焰花開在頭頂,融化了雪花。

一片雪花,竟然融成一團水,當頭澆落。

姜望心知此水絕不可觸,匆促避身讓過。

他雙手掐訣不止,青藤之蛇鉆出地底,在他頭頂交纏糾連。

以藤蛇纏壁為屋頂,是否能避風雪?

答案很快出現。

幾乎是在雪花飄落的瞬間,藤蛇纏壁就潰散成了木行元氣。

這飛雪劫似乎克制道術,當然姜望所擅的防御道術并不強大,或者也是原因。

諸法不通,姜望索性盤膝而坐。

青龍煉體,木道生機勃勃。

朱雀煉體,火道生命之始。

白虎煉體,金道殺伐果斷。

玄武煉體,水道有容乃大。

生殺輪轉,四靈交匯。

而飛雪劫似乎永無止歇。

時間的流轉,空間的挪移,都需有參照物才能夠體現。

在這片寂靜無聲、永恒不變的雪原里,時間和空間仿佛都失去了意義。

起初,他還能聽得到風聲,感受得到哪怕最輕柔的一片雪。

慢慢的,他就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姜望變成了一個雪人。

雪又加深,加厚,漸漸將他掩埋。

他與雪原融為一體,仿佛也成了雪原之一。

或許,那些失陷于鏡中雪原世界的神魂,本身即是飛雪劫的一部分。現在姜望也將成為其一。

最先發現問題的是小小。

她來找姜望匯報鎮務相關,大部分她自己就能處理了,只在涉及嘉城與四海商盟的部分,需要姜望拿主意。

然而姜望進了房間,整整十天沒有再出來。

修行者閉關不知日月,本是尋常的事情。然而姜望事先沒有知會,而且現在青羊鎮鼠疫還未徹底過去,不應該是安心閉關的時間。

在第十一天的時候,小小忍不住直接推門進了房間——她作為姜望的貼身侍女,是青羊鎮上唯一可以未經允許進入姜望房間而不招致誤會的人。

畢竟她給姜望收拾房間的日子也有很多。

看到姜望手握一只鏡子,渾身僵硬地坐在床上,她幾乎嚇得魂飛魄散——若不是試探之后,聽到他隱約還有心跳的話。

那心跳聲很微弱,很緩慢,但畢竟存在著。

她意識到姜望或許修行出了問題,但她對這方面一無所知,也不知從何下手。

思前想后,悄悄的去找了竹碧瓊。

本來青羊鎮其余的超凡修士里,在這種情況下作用最大的應該是那兩名重玄家派來的醫道修士。

但小小跟他們不熟,也無法信任他們。甚至對重玄家也缺乏信任。

之前重玄家還有一個老頭跟姜望對著干,被姜望一巴掌扇飛了。她可記得清清楚楚。

倘若這兩個醫道修士起了歹心……

在姜望這邊剩下的三名超凡修士里,張海雖然煉丹煉得幾乎癡妄了,畢竟還算粗通醫理。但在小小看來,其人心中只有那遙不可及的神丹,對姜望的忠誠有所缺乏。在這種關鍵的時候,不能夠交付信任。

至于向前,她更是不會考慮,不久前向前還當眾質詢過姜望為青羊鎮做出的努力不夠。

小小是個警惕的性子,對這個世界缺乏信任。

之所以選擇向竹碧瓊求助,一來她在跟竹碧瓊學習武藝,相對更熟悉一些,了解其人天真爛漫的性格。

二來她知道竹碧瓊與姜望之間并無太大利益關系,竹碧瓊本身也不是很缺資源的人。會造成危險的可能性相對最低。

這是權衡之下,她認為最安全的選擇。

當竹碧瓊看到姜望的現狀,也有些一籌莫展。

她試著給姜望渡入道元,給他服用釣海樓用于固本的丹藥,但都于事無補。

姜望始終就坐在那里,仿佛泥塑木雕。

竹碧瓊畢竟是通天境的修士,知道不能動姜望手里的鏡子,但除此之外,也不知該怎么做才好。

見她也束手無策,小小愈發忐忑起來,不由得問道:“要去請醫道修士嗎?”

想來有竹碧瓊在一旁護衛,姜望的安全能夠有所保障。

“這不是醫道修士能夠解決的問題。”竹碧瓊搖搖頭,指著姜望手里的小鏡子道:“他現在陷在這面鏡子里,我不熟悉情況,不敢貿然進入,怕反倒弄巧成拙。以現在的情形看,只能靠他自己走出來”

“那他自己能走出來嗎?”小小急了。

但很快又道:“能的,老爺一定能的!”

“嗯。”竹碧瓊說道:“在通天境里,姜望是我見過的最強修士。”

她也不知這對其能否走出鏡子有什么幫助,但總歸是一個安慰。無論是對于小小,還是對于她自己。

“留在這里也是無用,我們出去再想想辦法。”

涉及超凡領域,竹碧瓊才是資深者,所以這會倒是她顯得成熟一些——獨孤小已經有些六神無主。

推開房門,兩人都愣住了。

因為向前正在門外。

很顯然,獨孤小悄悄的請竹碧瓊過來看姜望,不想讓任何人得知異樣,但沒能瞞過他。

“姜望出什么事了?”向前直接問。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小小咬著下唇不說話,竹碧瓊也暗暗準備幻術。

看著她們警惕的樣子,向前反應過來。

他往后退了一步,顯示自己并無敵意。而后更是直接轉身,背對著房門,也不管臟不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獨孤姑娘。”他背對著小小和竹碧瓊說道:“在這里,你是姜望最信任的人。從今天起,我守在這個地方,誰可以進這個房間,誰不可以進。你說了算。”

向前不是一個多么擅長表達的人。勸人去死,勸人放棄……這些喪氣的時候除外。

四海商盟的錢管事來問責時,他也只說了一句話——他其實覺得解釋是毫無意義的。他不覺得姜望會相信他,或者說,會在四海商盟的壓力之前選擇相信他。

之所以還解釋了那么一句,大概只是因為那個吃到了雞蛋的孩子,因為他的笑容。

他的確沒有想到姜望毫不猶豫就扛下了這件事,甚至于對他一句責怪都沒有。連完全置身之外的張海都半遮不掩地埋怨了他啊。

那兩百顆道元石說是賠償,又何嘗不是對他的信任?

向前彼時連一句謝謝都沒有,現在也不會表什么決心。

他坐在這里,本身就是決心。

小小愣怔了半晌,才道:“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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