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沒有鋼筋水泥,沒有工程機械,搭建土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單用沙包土石堆壘,每高一層所需的土方就會以幾何基數增長,城墻上的敵人又不斷用火炮石砲進行騷擾,費盡力氣搭起一座土城只能攻破一道外墻的話,還不如用別的方式進攻,所以用土城攻打桂林這樣的城池已經是極限,遇到武昌、襄陽這樣的堅城就沒多大用,遇到南京、北京這樣的天下雄城更不用考慮。
總而言之,壘土城進攻是個笨辦法,小城池不用這么費勁,大城池沒有用。
但是桂林不大不小,偏偏威脅很大。
西軍的土城在護城河外二十步處開始壘砌,正好卡在弓箭火銃的射程邊緣,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的位置較低,站在城墻上的隆武軍不斷射擊,給西軍造成了一定的傷亡,但是隨著土城一天天升高,早晚有一天會超過城墻,到時候攻守之勢發生逆轉,就輪到隆武軍只能挨打無法還手,如果西軍再把大炮拖上土城,就會形成強大的火力掩護,攻上城頭再沒有任何阻力。
桂林偏處西南,少經戰亂,城池修筑的不算太堅固,沒有南京、武昌那種復合式的城墻,一旦城頭失守,整個防線就會崩潰。這座土城的威脅實在太大,西軍今天雖然把主動方向放在南城,隆武帝卻專門跑到南城來了,就是為了親眼看一看土城的進度。
進度不慢!
束手無策!
毫無疑問,土城筑成之日,就是桂林城破之時。隆武軍雖然用盡各種方法騷擾西軍,延誤筑城速度。但是大致估算一下,最多還有二十天土城就會高過城墻。
桂林城中。民心軍心已然不穩。
剛剛和西軍開戰的時候,隆武朝廷上下慷慨激昂,以為西軍只是張獻忠留下的一支殘部,這兩年遠遁云南,在蠻荒之地艱難求生,兵疲師老,定然不是隆武軍的對手。不料柳州一戰西軍大獲全勝,攻到桂林城下后,朝廷文武更是親眼見到他們的赫赫兵威。和隆武軍兩下一對比,才知道人家是惡狼,自家是土狗,桂林多半是守不住了。
既然守不住,當然要另尋出路,有些大臣提出和西軍議和,立刻被眾人的口水淹沒……開玩笑,西軍可不是給點甜頭就會收兵的番邦外虜,而是打著永王朱慈煥的旗號來爭搶大明統繼的。隆武朝廷有一個算一個,從隆武帝到普通的文官武將,都和永王政權是你死我活的仇敵,絕沒有談和的可能。除非讓隆武帝退位歸藩,讓大家也都放棄已有的高官厚祿,才有一線希望和西軍簽訂城下之盟。
守不住。又無法談和,剩下的唯一出路只有棄城而走。用大白話來說就是逃跑。
和崇禎當年困守北京不同,隆武朝廷的文官武將大都贊成撤退。并沒有死勸隆武帝死守桂林。
崇禎十七年的時候,李闖的大順軍已呈席卷天下之勢,大明王朝眼看就將覆滅,崇禎朝廷的文武官員都做好了跳船的準備,準備投靠大順新朝,順應改朝換代的歷史潮流,沒人愿意陪著崇禎帝瞎折騰……隆武朝如今卻有一定的實力,以大明正統自居,放棄桂林仍有很大的回旋余地,文武百官投靠孫可望也撈不到什么好處,當然不愿在桂林等死,搞什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南黨、楚勛、東林黨等等都主張立刻撤出桂林,西軍攻勢雖猛,但是他們從云南千里遠征而來,沒有水師配合,抓緊時間從東城漓江碼頭上船逃走,成功的把握最少有八分。東林黨希望返回江南,楚勛希望隆武帝去杭州,南黨希望他去廣州,總之“天子守國門”是值得頌揚千古的壯烈之舉,“天子守桂林”就沒有必要,不值得。
真正不愿放棄桂林的,主要還是隆武帝本人,以及一部分堅定的帝黨官員,從廣西之戰爆發以來,隆武帝舍上了血本和西軍拼命,如果現在退出桂林,就等于前功盡棄,元氣大傷,以后更無法控制各路軍閥。
“堅持最后五分鐘”,隆武帝雖然沒聽過這句話,抱的卻是這么個打算,他還想堅持一下,不到最后關頭不認輸,看看是否會有奇跡發生。
城墻下,一隊隊的西軍士兵往來穿梭,忙碌不停,騷擾進攻一直沒停止,在堆砌土城的同時他們也在盡力破壞各種城防工事,填平護城河和壕溝,清出一大片平坦的空地,以便大型攻城器械可以順利抵達城墻腳下……作為一名身經百戰的統帥,劉文秀當然不會把勝利的希望都寄托在土城上,各種進攻手段互相配合才能發揮最大的威力,隆武軍不斷澆下開水,扔下飛石,就是為了對付那些無窮無盡的“螞蟻”。
隆武軍的進攻很快引來西軍的反擊,除了用弓箭、火銃和城上對射,擺在營寨前面的一排大炮猛烈開火,炮彈不斷擊中城墻,磚石稀里嘩啦的不停往下掉,城樓似乎隨時都會坍塌,一大群西軍士兵吶喊著沖向城墻,隊伍中間摻雜著幾輛云梯車,不疼不癢的騷擾性進攻變成了真正的進攻,戰場上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
玩真的!
西軍占據著戰場上的主動權,隨時可以投入后續部隊,把佯攻變成真攻,隆武軍始終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容不得半點疏忽。大概是看到了隆武帝的龍旗,沖鋒的西軍士兵非常興奮,嗷嗷叫著都朝龍旗直撲而來,活捉朱聿鍵的喊聲響徹四野。
順著城墻上的馬道,幾個文官武將急匆匆地奔了過來,為首的正是兵部尚書程問。
“陛下,這里太過危險,還請暫避!”程問仍是文官打扮,并未披甲。只是袍襟撩起別在腰間,幾絲花白的頭發從束發巾里探出來。神色頗見憔悴。
“朕不用避,也無處可避!桂林危在旦夕。朕又能避到哪里去?!唉,我雖然不能如太祖一般親手殺敵,但也不至于臨陣而逃……”隆武帝一般不會冒險親臨最前線,但是今天正好趕上了,見到危險就倉皇避走對士氣影響太大,說什么都要撐過這一戰。
“陛下威武,但……”程問向城下看了看,西軍已經沖到城墻前,十幾個身強體壯的大漢一起攪動轉盤。把站滿士兵的云梯緩緩升起,隆武軍不斷扔下飛石,打得西軍士兵噼里啪啦往下掉,但那云梯打造的非常結實,仍在繼續上升,眼看就要搭上垛口。
不行,一定要把隆武帝勸走:“……但陛下身系大明江山,本不該輕易犯險,城中眼下并不安定。還要陛下主持大局,不要糾纏于戰陣廝殺。”
“這個……”隆武帝有些猶豫了。
城中有主戰的,有主逃的,或許還有人藏著其他心思。在生死關頭大家意見相左,矛盾就很容易激化,主張逃離桂林的文武官員占大多數。其中有些人最近很不安生,經常在暗中串聯密議。為了以防萬一,隆武帝已經在城中實行戒嚴。沒有他的欽命誰都不許調動一兵一卒。
雖然如此,他還是很不放心,那些主張逃走的文臣武將都被西軍嚇破了膽子,覺得桂林肯定守不住,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情急之下不知道會做出什么沖動的事情,況且隆武帝有一種感覺,得知永王朱慈煥是崇禎的親兒子后,朝廷里有一部分官員的立場已經不太堅定,比如最重封建倫常的陳子壯,比如廣西派官員的代表翟式耜,哪怕最堅定的帝黨官員,提起孫可望固然會罵上一句亂臣賊子,提起朱慈煥的時候卻都尊稱永王陛下。
天地君親師,君大過父母,僅次于天地,崇禎皇子既然現世,普通軍民和一些官員很難把他當成敵人,如果桂林到了最后關頭,說不定有人會臨陣倒戈。
嘩啦一聲,高高翹起的云梯猛然砸在垛口上,云梯上的西軍士兵跳上城墻,和早有準備的隆武軍殺在一起,西軍士兵雖然驍勇善戰,但是上城的人數太少,接連被砍倒刺倒,亂刃分尸,鮮血噴濺處,剩下的幾個西軍士兵如野獸般嘶吼連連,死死守住垛口處的云梯,掩護后面的同伴繼續往上沖……緊接著,又是砰砰幾聲大響,其他幾架云梯也搭上了城頭,更多的西軍士兵沖了上來,隆武軍的優勢漸漸縮小。
龍旗稍退,甲士向前,負責保護隆武帝的御林軍沒有輕易出戰,只是排成一道厚實的防線,擋在隆武帝的前面,但是他們同時也擋住了友軍的來往通道,隆武軍的后續部隊補充不利,被西軍不斷沖上城墻。
該走了!
“程卿,譚嘯、周國棟二將現在何處?”隆武帝帝王氣概,臨走仍然保持著鎮定自若的風度,向程問淡淡詢問,楚軍的按兵不動是相對的,并不是真的一動不動,時不時也做個穿插調度,小打小鬧的打兩仗,只是不和西軍決戰罷了,桂林的形勢如此危急,隆武帝不指望楚軍來解圍,只要能更積極些,起到一定的牽制作用就好。
“譚嘯在全州一帶,周國棟在靈渠,前鋒兵馬已經逼近靈川,正與西軍激戰。”程問是兵部尚書,對各部動向了如指掌。靈渠就是湘桂運河,汪克凡投入了不少本錢,隨著西軍逼近桂林,楚軍也向前屯兵靈渠,絕不容他人染指。
“到臨川了啊?好,好……”隆武帝點點頭,心中稍感寬慰,臨川縣是桂林的北大門,不過60余里的距離,楚軍進兵到這里,西軍決不能坐視不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楚軍只有一支前鋒部隊抵達靈川,如果譚嘯和周國棟的主力都來了,劉文秀最少要調走一半兵力迎戰,桂林就能大大的松口氣。
把這個意思和程問一說,程問卻早有對答之詞。
“陛下有所不知,譚嘯、周國棟二將雖然善戰,兵馬卻比西軍少,若是貿然急進萬一受挫,再無精兵敢來為桂林解圍,唯有等待郝搖旗、劉芳亮二將進入廣西,廣東、江西兵馬也從漓江以東趕到,幾家一起合力,定能將劉文秀逐走……”
靈川城下,楚軍和西軍列陣而對,大戰一觸即發。
和隆武帝掌握的情報不同,周國棟只在靈渠一帶留下少量守軍,自己卻帶著主力親自來打靈川。
“靈川一定要拿下,否則咱們到不了桂林,萬一陛下出了意外,再沒法向軍門交待。”周國棟用馬鞭一指對面的西軍軍陣,目光鋒利如電:“西軍當年風頭不遜于闖軍,軍門對劉文秀異常推許,說他在西軍中是僅次于李定國的大將,今日一見他的兵馬,果然名不虛傳,這一仗勝敗難料,可不要墜了咱們楚軍的威風!”
周國棟雖然年輕,這幾年卻一直帶兵打仗,激將法用的爐火純青,不動聲色間就把幾個部將撩撥的斗志昂揚。
眾將紛紛請戰,隨著周國棟一聲令下,戰鼓驟然敲響,數千楚軍排成整齊的隊形緩緩向前壓去,火槍兵居中,長槍兵和刀盾兵掩護左右側翼,游騎兵在四周游弋,各個兵種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一上來就是決戰的架勢。
西軍攻占靈川縣后,在這里留有四千多精銳,監視湖廣方面的楚軍動向,楚軍進占靈渠,逼近靈川,西軍守將沒有選擇消極防守,而是率軍出城迎戰……早就聽說楚軍有攻城秘技,靈川只是一座縣城,守在城中也未必能擋住楚軍的進攻,還不如拉出來進行一場痛快的野戰,憑西軍的實力打敗敢來進犯的楚軍。
更重要的是,守在城中過于被動,就算保住城池不丟,也無法解除楚軍的威脅,如果譚嘯和周國棟的主力全都趕到,反而會承受成倍的壓力,不如趁著周國棟孤軍深入,把他們徹底擊潰,譚嘯也就不足為患。
解除楚軍的威脅后,桂林自然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