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二零三章 說服

隆武帝如果能回到江南,對汪克凡來說利大于弊。

問題是隆武帝不一定愿意。

奏折很快就寫好了,卻沒有急于派人送出,汪克凡還需要找一個更合適的“中間人”,轉交這份奏折。

當天晚上,他在住所設家宴,宴請郭維經和湯來賀。

既然是家宴,就更加隨意和親切,郭維經和湯來賀的眷屬都不在南京,汪克凡的夫人傅詩華半個月前卻剛到這里,也在宴席上作陪了一會,說起桂林的情況,卻都是兩個多月前的事情,那時候西軍還沒有攻入廣西,桂林的氣氛不算太緊張,汪克凡派人把老母親和妻兒接到南京,倒也沒人說閑話,如今西軍卻已攻克柳州,兵臨桂林城下,汪克凡提前撤走家眷,就顯得極有遠見。

“這廝,當初恐怕就打定了見死不救的主意!”郭維經暗暗腹誹,面子上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仍和汪克凡談笑風生……不管怎么說,收復杭州都是一件大喜事,朝廷還希望楚軍能夠信守承諾,撤離杭州和蘇州,這件事成與不成,全在汪克凡一念之間,不知道他會開出什么條件,郭維經雖然頻頻舉杯,卻根本沒有嘗出酒的滋味,一直陪著十二分小心。

汪克凡似乎對廣西局勢毫無興趣,很快把話題轉回江南,一邊和郭維經、湯來賀討論民生經濟的問題,偶爾又會向傅詩華介紹一下江南的風土人情,他們夫妻兩個雖然分別經年,交流起來卻十分默契,簡單的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看得郭維經和湯來賀竟然有幾分眼熱……都說小別勝新婚,久別也能勝新婚嗎?汪克凡和傅詩華雖然不是有意秀恩愛,郭維經和湯來賀卻很受刺激,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桂林城中的老妻家小。萬一桂林城破,不知他們會不會有事。

傅詩華小坐片刻,起身告辭,向著郭維經和湯來賀款款行個福禮。禮數上以晚輩自居,這是從傅冠那里論的,傅冠是傅詩華的大伯,又和郭湯二人同殿為臣,真要七扭八拐算起來。汪克凡也比他們小一輩……傅詩華行晚輩禮,郭維經和湯來賀卻連忙站起來避在一旁,不敢受這個禮。開玩笑,他們兩個有太多事情受制于楚軍,和汪克凡最多是平等合作的關系,汪克凡還處在強勢的一方,充他的長輩很光榮嗎?

略略客套一番,傅詩華出門去了后宅,郭湯二人和汪克凡嘮家常,才知道汪克凡的母親也在這里。連忙一起進內宅拜見,自持晚輩禮儀,不敢有絲毫托大。

一番禮節性的拜訪后,幾個人出了內宅,來到偏廳,親兵送上茶水,退出去的時候又仔細關好房門,談話才轉入正題。

“今日請兩位來,是有一事相詢,我有意勸諫陛下移駕杭州。不知兩位意下如何?”汪克凡開門見山。

俗話說得好,不到黃河心不死,隆武帝和汪克凡之間已經生出隔閡,以汪克凡的角度勸他會江南。說的再多再誠懇,隆武帝也很難聽進去,如果有他的心腹在旁邊勸說,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不管是杭州還是南京,想讓隆武帝來江南,需要說服的都不止隆武帝一個人。湯來賀是帝黨首領,郭維經是內閣大佬,他們兩個是隆武帝在江南地區的代表,如果都抱著反對意見,隆武帝肯定就不會來了,所以汪克凡必須先說服他們。

“以云臺之見,桂林確實守不住了嗎?”湯來賀眉頭緊鎖。

“西軍十余萬虎狼之師,就算打贏他們一陣,后面卻源源不斷的殺來,終歸有抵擋不住的時候,就像這次柳州之戰,朝廷兵馬已經盡到全力,接連擊敗馮雙禮和白文選,但是劉文秀一到,柳州終歸還是破了。”汪克凡輕輕一嘆:“唉,當年張獻忠縱橫天下,一代梟雄,手下四大義子都是能征慣戰的將帥之才,劉文秀其實還不是最厲害的,若是孫可望和李定國親至,恐怕叛軍勝的會更快些。”

“若將楚軍主力調往廣西呢?”郭維經目光鋒利如電,盯著汪克凡的眼睛。

“可以與之一戰,獲勝之數在五五之間。”汪克凡搖搖頭說道:“若要擊敗劉文秀,李定國和孫可望定然不會袖手旁觀,仗會越打越大,最后都是騎虎難下。云南叛軍當年都是張獻忠手下的精銳兵馬,這幾年又養精蓄銳,朝廷除非調集全國之兵,才能將其擊敗,可是那樣一來,江南三省和湖廣、江西都門戶大開,清軍若是趁虛而入,局面又如何收拾?”

汪克凡就差明著說了,楚軍首先要保衛自己的地盤,首先守住湖廣江西和南京附近,不可能為了救援隆武帝,卻被清軍把老巢抄了。

湯來賀沉吟片刻,說道:“桂林城池堅固,楚軍若能派遣萬余精兵勤王助戰,入桂林協助守城,未必不能與劉文秀一戰。所謂天子守國門,叛軍如今打著永王的旗號,蠱惑人心,氣焰囂張,朝廷兵馬雖然一時不能蕩平宵小,也應堅守桂林不退,若是被叛軍嚇得望風而逃,讓天下人怎么看待陛下?”

隆武朝廷和永王政權(西軍)都說自己是大明正朔,兩家互相罵對方是叛軍亂賊,如今叛軍打到家門口來了,隆武帝倉皇逃離桂林,天下人肯定都覺得永王政權才是勝利者,人心向背就會發生傾斜,所以出于隆武帝的考慮,他這個時候盡量還是要守住桂林。

“楚軍入桂林,就變成了據城死守,只能盼著西軍犯錯,或許才有一線生機。我用兵最忌諱死守一城一地,兩位應該都是知道的。”汪克凡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湯來賀,楚軍可以救援隆武帝,甚至可以幫助隆武軍打仗,但是進入桂林包圍圈當炮灰,這種事萬萬不能干:“朝廷守桂林的理由,早兩個月我都反復聽過,那就盡力試一試好了,危急時刻,楚軍自然會出兵救援,不會讓陛下受到驚擾。但是國家大事要有萬全之策。桂林萬一守不住,朝廷該如何應變處置,兩位不知有何打算……”

打仗不是賭咒發誓的事情,西軍的實力在那里擱著。如果孫可望、李定國率領西軍主力陸續進入廣西,就算把周國棟和譚嘯都賠進去,也擋不住西軍攻占桂林,隆武帝到那個時候,再如喪家犬般到處尋找落腳的地方。以后的軍陣方針也是一團漿糊,就會引起更大的混亂,甚至被西軍趁勝追擊,進入廣東……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如果守不住桂林該怎么辦,你們考慮過嗎?

“設在贛州如何?”湯來賀問得輕描淡寫,卻在不動聲色的觀察汪克凡的反應。

“贛州易守難攻,陛下的行在設于贛州,四面都可得到援兵。暫時不用擔心叛軍,但是贛州偏處贛南,位于群山之間,交通不利,人口稀少,自古就不是龍興之地,陛下的行在還是應當設在一座大城市。”汪克凡娓娓道來,理由令人無法反駁,皇帝都講究要呆在一個“龍興之地”,“帝王之都”。修個皇陵都要把風水反復看幾遍,隆武帝當初退到桂林,是形勢危急下的無奈之選,現在有好幾個省的地盤。卻要躲到贛州城里,就顯得沒有帝王的宏圖霸業之志。

“既然贛州不佳,廣州如何?”郭維經問道。

“廣州偏處嶺南,又與廣西太近,還是不妥。”汪克凡語氣淡淡的,似乎對廣州不屑一顧。

其實。他最擔心隆武帝被南黨說服,移駕廣州,那樣子發展下去,以南黨為首的兩廣就會和其他各省形成事實上的分裂,汪克凡雖然天高皇帝遠,落個自由自在,在隆武政權內部卻會不斷邊緣化,只有讓隆武帝回到江南,他才能一步步加強對隆武朝廷的控制力,借助這個旗號完成自己的宏大計劃。

“……”郭維經一時沉默無語。

他雖然是南黨大佬,希望隆武朝廷留在兩廣,卻無法反駁汪克凡提出的這兩條理由。在宋朝的時候,廣東還是充軍發配之地,在人們的印象中都是蠻夷聚居的落后地方,隆武朝廷明明已經收復江南,卻要把行在設于廣州,給人一種偏安一隅的感覺……更重要的是,在柳州之戰里,西軍表現出強大的實力,明顯還沒有出盡全力,如果隆武帝退到廣州,西軍追著屁股又跟了過來,難道那個時候再接著逃命不成?

“云臺的意思,其實我們都明白,陛下移駕于杭州,不是不可以,但兩廣和西南之事還沒個了局,總不能任由叛軍作亂。”湯來賀是帝黨領袖,對孫可望最為痛恨,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恨不得率軍殺入云南,把孫可望和那個永王朱慈煥都殘草除根,永絕后患。

“此事還得從長計議。”汪克凡說道:“孫可望坐擁云貴和川南,麾下十數萬大軍,又打著永王旗號蠱惑人心,豈是輕易間能剿滅的?與其刀兵相見,和他拼個你死我活,不如退避其鋒芒,靜觀待變,永王旗號一時間雖然能夠號召天下,但日久天長之后,百姓們若是不能安居樂業,孫可望又不肯北伐清虜,早晚還是會丟掉民心的……”

堡壘都是從內部攻克的,西軍內部并不是鐵板一塊,只是借著進攻廣西,內部的矛盾都被掩蓋了,如果隆武政權退守廣西東部,隨著戰線的拉長,西軍在戰場上再受到幾次挫折,就會發生矛盾和內杠……汪克凡這一招以柔克剛的“和平演變”,比拼死決戰的成本小得多,效果反而會更好。

“這個,倒的確是一條可行之策。”郭維經怦然心動。

西軍雖然驍勇善戰,總比不過滿清韃子,所以隆武朝廷并不太害怕,真正怕的是永王朱慈煥這塊金字招牌,但是朱慈煥未必有治國才能,又是孫可望的傀儡,如果永王政權的方針政策出現問題,內政方面治理的不好,就會失去百姓士紳的擁護。

“云臺的意思,是要和叛軍談和么?”湯來賀問道。

“既然是叛軍,當然不能談和,但可以招撫,朝廷當年連張獻忠都能招撫,孫可望不過是他的義子,為什么不能招撫?”汪克凡所說的招撫,只是一塊遮羞布罷了,其實就是和西軍談和。

“叛軍如今剛剛攻克柳州,正在攻打桂林,恐怕不會輕易受撫。”湯來賀眼光閃動,明顯正像一休哥一樣開動腦筋,盤算著談和的得失利弊。

“以打促和嘛,狠狠打他兩仗,把孫可望打疼了,打得他知道咱們不好惹,就會縮回云貴。等我了結九江府戰事,就可以騰出手來攻打湖北,這期間劉文秀若是仍然執迷不悟,大家就好好較量一番,看看是當年的西軍驍勇,還是我們的楚軍善戰……”汪克凡娓娓道來,說出自己的看法。

三國時期,江南地廣人稀,還沒有完全開發,東吳感覺實力最弱,中原地區才是全國的政治經濟中心,劉備搶占天府之國四川,可以和曹操、孫權抗衡……如今的時代卻完全不同,四川的人口幾乎被殺光了,江南的經濟卻遠遠領先于全國,隆武朝廷占據江南、兩廣、湖廣和江西,西軍只縮在云貴,時間長了,雙方的經濟軍事實力會越拉越遠,西軍早晚不足為患。

“……陛下移駕于杭州,節制諸鎮兵馬,東遏魯王,再以一員上將據守廣西,遣各鎮渡江北伐,將滿清逐出關外,如此天下可定,叛軍再不足為患,兩位先生以為如何?”汪克凡很有誠意的畫出一張大餅。

湯來賀砰然心動。

隆武朝廷設在杭州,就近控制汪克凡、金聲桓、鄭成功、萬元吉、蘇觀生等各路軍閥和封疆大吏,雖然難度很大,充滿了挑戰性,但是一旦成功,卻遠遠勝過躲到贛州或者廣州,當個偏安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