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一七六章 信我一次

事實上,寧鎮會戰結束后,汪克凡和鄭成功之間曾經有過多次溝通,討論鄭家水師進入長江中游作戰的可能性,但是鄭成功對此并不熱心,顯得顧慮重重。

“萬里長江,險在荊江。”長江自安慶府以上屬于中游,和下游平坦寬闊的江面相比,水文情況復雜的多,鄭家水師人生地不熟,貿然進入狹窄湍急的長江中游,很容易吃虧……鄭家水師有很多大型的海船,借助風帆之力可以在大海里輕松航行,逆江而上卻非常吃力,必須動員大量的纖夫把船一路拉上去,耗費人力物力不說,戰船的機動能力也大打折扣,稍不留神就被江水沖到下游去了,這個仗還怎么打?總而言之,鄭家水師就像是過江龍,雖然實力強勁,卻未必適合內河作戰,深入到南京附近基本上就是他們的極限。

勸他投降滿清,更像是在討價還價。或者待價而沽,并沒有把談判的大門完全堵死。鄭成功也就不想和他拼命。

對于他的種種顧慮,汪克凡可以理解。再沒有強求,求人不如求己,楚軍的水師不斷發展壯大,總有一天能夠打敗施福。

孔有德沿江東下,軍情發生重大變化,汪克凡再次找到鄭成功,商談與鄭家水師協同作戰的問題。

鄭成功答應的很爽快,施福的水師如果竄到南京附近,他肯定會予以當頭痛擊。如果孔有德對南直隸發起大規模的渡江作戰,他也會主動出擊,封鎖長江水道,截斷孔有德的退路。

有這個態度就夠了,汪克凡本來挺高興的,但是鄭成功順便又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氣氛突然變得尷尬起來——他想要松江府這塊地盤。

松江府就是后世的上海,是江南棉紡行業的中心,在鴉片戰爭以前。上海港逐步發展成東南沿海的第二大港口,僅次于廣州,后世里更成為國際化的大都市……上海這么牛,得益于她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背靠長江,面朝大海,一看就是蛟龍入海的龍頭。鄭成功別的地方都不要,一眼就相中了上海。果然不愧是海商集團的總瓢把子,眼光敏銳而犀利。

在這個年代。中國還沒有大規模的海洋貿易,上海的魅力還沒有展現出來,和蘇州、杭州相比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如果換成其他的人,肯定會毫不猶豫的答應鄭成功,畢竟他在寧鎮會戰里貢獻很大,這一段時間也毫不猶豫的站在汪克凡一方,只分一個松江府給他多半還有點過意不去……但是汪克凡不是其他的人,

對上海的前景非常了解,也想要松江府這塊地盤。他的大本營在湖廣,在江西,不掌握長江出海口的話,就只能在內地自己折騰,經濟貿易的發展很快就會遇到玻璃天花板,格局太小,前景有限,所以早就打定主意在上海建立一個基地。

“上海一隅之地,過于偏僻了些,還是換成嘉興府和常州府吧,嘉興府緊鄰蘇杭,常州府也挨著長江,地域超過松江府數倍,若是大木兄有意,換成蘇州府也不是不能商量……”汪克凡的語氣非常誠懇,一副唯恐鄭成功吃虧的樣子。

蘇州府富甲天下,比松江府強得太多,鄭成功明顯猶豫了一下,最后卻還是搖了搖頭:“我手下那班兒郎只會在海里討生活,蘇州府和常州府不臨海,大伙怕住不慣。”

“嘉興府也臨海呀!”汪克凡試著忽悠鄭成功。

“嘉興府不臨長江。”鄭成功是明白人,忽悠不住!

“既然這樣,此事押后再議。江南早晚還有大戰,如何劃分各軍的汛守之地關系重大,還得仔細商榷,從長計議,先打好眼前這一仗再說。”汪克凡對上海志在必得,無奈之下只好使出太極功夫,研究研究,考慮考慮,拖上一段時間鄭成功的心思也許就淡了。

“云臺當早做決斷,與朱成功一并上奏朝廷,把汛守之地劃分清楚。”鄭成功是個外向的人,三十來歲多少還有些年輕氣盛,臉上明顯露出不滿,也許是覺得自己的語氣太生硬,他又解釋了兩句:“我本不愿染指江南,但也愿為北伐大業略盡綿薄之力,在松江府設一軍港,駐守戰舡,進可攻伐江淮、塘沽,退可守南京、蘇杭,江南自然高枕無憂,收復江淮也指日可待,朱成功一片拳拳報國之心,還請云臺盡力成全……”

接下來的軍議草草了事,鄭成功明顯帶著情緒,隨便說了幾句就起身告辭,汪克凡把他送到門外,又好言勸了幾句,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這件事有些棘手。

為了顧全大局,汪克凡可以在很多方面讓步,但是上海關系到發展湖廣、江西的根本戰略,是不可能讓步的。從長遠來看,如果一直在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打轉,一直和士紳地主爭搶田賦地租,就必然要和他們妥協,只有踏入星辰大海的征途,才能把內部矛盾轉嫁到外部,才能培養出一個新的社會階層,完成改造大明的宏偉藍圖。

鄭成功所代表的海商集團,很可能會成為楚勛集團的競爭對手,汪克凡對此早有思想準備。但在打敗滿清之前,他還是希望能夠求同存異。維持和鄭氏集團的同盟關系。從眼下來看,這次把鄭成功大大的得罪了。會不會影響對孔有德的作戰呢?

接下來的戰事發展,頗有些詭異。

孔有德大張旗鼓的順江而下,放出風聲要和楚軍決一死戰,是為了調動楚軍,拉出空檔,掩護譚泰突圍,但他一路走來,又在安慶府停了好幾天,楚軍卻一直按兵不動。汪克凡還是留在南京附近。對鎮江不斷發起進攻,汪晟則在杭州,沒有打算回兵迎戰的跡象,譚嘯和周國棟從湖廣趕來,從陸路翻山越嶺,行軍速度比乘船的孔有德慢了許多,暫時還沒有趕到戰場。

竟敢不理我?不動真格的看來是不行了!

孔有德原本打定主意,絕不輕易渡過長江,但是這個時候在安慶府對岸。明軍的防守兵力較為空虛,只有金聲桓和傅鼎銓的部隊駐守,其他的主力部隊都在數百里之外,再不趁機占些便宜就是傻瓜了。他改變主意渡過長江。兵分三路對南直隸境內的安慶走廊一帶發起進攻,北路軍向東北進兵,進攻池州府的府城貴池。貴池守將卜從善緊閉四門,不敢出城迎戰。南路軍向東南進兵,進攻東流和東至兩縣。得手后血腥屠城,中路軍則在水師的配合下攻占黃石磯,金聲桓所部的守軍四千余人被擊潰。

數萬清軍渡過長江,對江西和南直隸造成了極大的威脅,安慶走廊的補給線被切斷,貴池、青陽等州縣遭到猛攻,二線的寧國府、饒州府也岌岌可危,報急的文書雪片般向南京飛來,一時之間,誰也不敢斷言孔有德的下一步動向,如果他不顧一切的殺進明軍腹地,將會造成極大的破壞,金聲桓和傅鼎銓的部隊也會損失慘重。

楚軍在寧鎮會戰中一舉消滅濟爾哈朗數萬大軍,極大的提振了明軍各部的士氣,孔有德率領大軍殺到安慶的時候,金聲桓和傅鼎銓雖然覺得形勢嚴峻,但還有與之一戰的信心,現在稀里嘩啦連吃了幾個敗仗,只好轉過頭來再向楚軍求援。

汪克凡拒絕派出援兵。

他雖然溫言賠罪,再三解釋,請金聲桓和傅鼎銓以大局為重,他們兩個還是很不高興。金聲桓甚至當場發了脾氣,摔門而去,離開句容縣趕往前線,傅鼎銓這幾年一直在抗清前線,軍旅生涯的磨礪下,比一般的文官直爽得多,也把心里的不滿直接說了出來……在寧鎮會戰中,江西出錢出力又出兵,幾乎掏空了傅鼎銓的家底,當然了,都是為了殺韃子,這些本來也不算什么,但如今他的部隊有危險,江西也有可能遭到進攻,汪克凡要是見死不救,對江西的軍民百姓來說就太不公平了!

“云臺以大局為重是不錯的,但這天下終歸不是一盤棋,父老鄉親也不是木頭棋子,若是孔有德竄入江西四處作惡,再現東流、東至兩縣屠城慘劇,你我有何面目再回江西?!”

“復庵兄信我一次,好么?十有八九,孔有德不會進江西的,否則他進來容易出去難,復庵兄要是信不過我,這就趕去祁門,把兵馬撤回江西,南京的楚軍卻絕不能動。”汪克凡拉著傅鼎銓,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該說的我剛才都說過了,現在回兵安慶,南京和鎮江就要撤圍,把譚泰這兩萬多韃子放跑了,將來還得花幾倍的代價去消滅他們。”

傅鼎銓盯著他的眼睛,猶豫了許久才說道:“好吧,既然云臺心意已決,那也只能這么辦了,把祁門的守軍調到彭澤,或許還能支撐幾日。”

“五日,最多五日。”汪克凡豎起一個巴掌:“五日之后,通山營和岳州營定能趕到彭澤,確保江西的安全,復庵兄盡管放心,我哪怕把通山營和岳州營打光了,也不會讓孔有德竄入江西一步。”

“唉,楚軍雖勇,通山營和岳州營卻只有數千人,孔有德若是全師進犯江西,終歸是杯水車薪,但愿云臺說的不錯,孔有德不過是虛張聲勢,并沒有進犯江西之意……”

孔有德渡江侵入南直隸,楚軍卻一直按兵不動,引來了官場民間的一片非議,很多人提出質疑,楚軍既然能夠輕易打敗濟爾哈朗,為什么不能再把孔有德擊退?江南士紳百姓中,尤其是接近安慶走廊的太平府、寧國府一帶,更是人心惶惶,對楚軍非常失望。

汪克凡不為所動,頂住各方面的壓力,始終沒有回兵安慶,同時命令當地明軍向后大踏步撤退,保存實力,避免和孔有德交戰,唯獨貴池的卜從善已經陷入重圍,就只能繼續死守。

在這種僵持中,進退兩難的孔有德進行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調集一萬多精銳部隊向東發起猛攻,兩天之內向前推進了一百二十里,直接殺到了寧國府的府城,在城下扎營立寨,對城池發起猛攻,似乎要從此一舉攻入江南腹地。連著攻了三天,寧國府將下未下,清軍卻在一夜之間突然撤的干干凈凈,重新返回黃石磯。

不玩了。

孔有德在這一帶耽擱了太多時間,雖然不斷攻城略地,卻對明軍沒有造成實質性打擊,楚軍按兵不動,金聲桓和傅鼎銓后退避戰,孔有德卻不敢真的深入江南腹地,他的拳頭打到寧國府已經是極限,屁股始終沒有離開長江岸邊。

既然汪克凡不上當,那就只能從正面救援南京,孔有德挑選數千精銳乘船趕往南京附近,在大勝關以北登岸發起突襲,同時聯絡南京城中的譚泰、屯齊和馬國柱,立刻棄城突圍,與此同時,他在屯齊的接應下,率主力返回長江北岸,向大勝關對岸的江浦、滁州進軍,在確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盡量支援譚泰。

這套作戰方案過于直接,把握并不大,卻是眼下唯一的辦法,為了救出譚泰,必須準備犧牲施福的水師,還需要明軍一方自己犯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