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一六九章 民意

數千楚軍官兵跪在地上請命,卻帶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勢,萬元吉面色慘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兩步,使出全身力氣按住不聽話的兩只腳,才沒有出更大的丑。±,

湯來賀也勃然變色:這是要鬧兵亂嗎?不,不像,楚軍士兵雖然情緒激動,卻仍然保持著嚴整的秩序,幾千人跪在山坡上,整齊的隊形清晰可見,沒有一個人亂動,因為克制,反而更加充滿力量。

在文官士大夫看來,武將都是些粗鄙武夫,不知大義廉恥,普通士兵就更加的愚昧和野蠻,只是被朝廷豢養的鷹犬罷了,不用把他們當人看,可是楚軍官兵有著如此強烈的感情,如此強烈的自我意識,有自尊,有自信,有敢于反抗權威的勇氣,讓湯來賀和萬元吉感到異常惶恐。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是封建士大夫千年來一直秉持的信念,并且奉為圭臬,汪克凡在湖廣辦學校,開民智,他們早有耳聞,一直不以為然,今天看到這樣一支有著自我精神的楚軍,終于感到了巨大的恐懼。

恐懼!這是從骨子里的恐懼!湯來賀心神震蕩,萬元吉手腳酸軟,他們無法想象,如果十萬楚軍都是這樣的精氣神,除了汪克凡之外誰能駕馭這支軍隊?如果十萬楚軍不再甘為鷹犬,團結起來維護自己的利益,甚至都要加入統治階層,對隆武朝廷的統治模式將造成極大的沖擊。

“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是明朝最基本的政治結構,明朝末年武將地位上升。卻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這種模式,直到汪克凡代表的楚勛集團崛起。才對這種模式產生了真正的沖擊,所以文官集團才和隆武帝結成聯盟。對汪克凡進行打壓……如果只是和汪克凡一個人戰斗,還沒什么可怕的,實在打不過的話,把他當祖宗供起來好了,就怕軍隊和武人不再甘為鷹犬,都要加入統治階層,徹底改變“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模式,這一點,才令湯來賀和萬元吉從骨子里感到深深的恐懼。

鷹犬就該是鷹犬。給兩塊骨頭就該心滿意足,楚軍表現出來的異常雖然只是冰山一角,卻隱隱顯出一只兇猛怪獸的苗頭,和大明以前的官軍都完全不同,汪克凡瘋了嗎?把軍隊帶成這樣,他是想要做什么?

湯來賀心如電轉,已經想到這大概才是楚軍百戰百勝的真正原因,十萬楚軍不是鷹犬,而是有著忠貞信念和操守的十萬武士。才能打敗天下無敵的八旗兵。在震驚和惶恐之余,一個奇怪的念頭在湯來賀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難怪汪克凡總把兵卒叫做士兵,他想把十萬楚軍都變成“士”。變成拿著刀槍的武士,和讀書的文士相提并論……

除了軍,還有民。

緊隨楚軍官兵之后。觀禮的百姓紛紛鼓噪起來,一片片跪下向汪克凡請命。很多衣冠楚楚的士紳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帶著整個宗族一起請命。七嘴八舌地控訴著滿清的暴行,要求把這些清虜全部處死。湯來賀搖了搖頭,腦袋里亂糟糟的好像一團漿糊,江南素來以民風柔弱著稱,眼前這番景象卻大異其趣,大批的士紳會如此支持楚軍,更是個非常不妙的兆頭,什么地方一定出錯了,早晚會有大麻煩。

汪克凡伸手往下一壓,數千楚軍官兵立刻停止呼喊,圍觀的百姓很快也靜了下來,汪克凡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不徐不疾地說道:“軍心不可違,民心不可背,但是朝廷法度也不可輕廢,這些韃子兵殺還是不殺,先聽我說一段故事,大家再做計較。”

說故事?這是唱的哪一出?萬元吉和湯來賀對視一眼,心里都生出一股不祥的預兆……軍民百姓鬧成這樣,殺掉那幾百個八旗兵俘虜就是順應軍心民意,事后誰也挑不出理來,汪克凡卻偏偏引而不發,分明是要借題發揮,聯想到他以前的行事習慣,總是在出其不意的時候狠狠朝對手捅上一刀,今天沒準又撞到槍口上了。

“我今天要講的,是楚軍殺韃子的故事,這個故事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是個解不開的疙瘩,今天就和各位父老鄉親嘮一嘮。”汪克凡陷入回憶,慢悠悠的說道:“一個月前,清虜數萬大軍被困在茅山,為了逃命向我軍發起猛攻,有一員清將叫愛新覺羅扎喀納,是老奴努爾哈赤的侄孫,和我軍吉安營連日激戰,被打得丟盔卸甲,他就想出一條毒計,抓來了上百個大明百姓,逼著他們上了戰場……”

汪克凡說的故事,就是當初一七七高地上發生的真實戰例,他把前因后果都說的清清楚楚,也沒有回避一部分百姓死在楚軍槍炮下的事實,又詳細講述了徐囡囡的事跡,引得周圍士紳百姓一陣陣感慨,一陣陣嘆息。

這個故事是如此殘酷,一聽就是真事兒,心腸軟的眼睛就紅了,脾氣直的紛紛喊了起來。

“這怪不得楚軍呀!”

“都是韃子心狠手辣!”

“一定要把韃子都殺光,給鄉親們報仇!”

“徐囡囡是個好樣的,汪軍門應該重重封賞他!”

“徐囡囡因為臨陣脫戰,不能算作烈士,沒有封賞,也沒有撫恤銀子。”在一片激動的感慨和不平聲中,汪克凡接著說道:“但我以為,徐囡囡沖出去時候,心里只想著救百姓,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并不在意這些身后的東西,幸好他的努力沒有白費,終于救下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今天也被帶到了這里。”

隨著汪克凡一招手,顧宗福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走了上來,站在紀念碑前面把兩手猛然一舉,粉嘟嘟的娃娃在空中不停揮舞小手。引來一陣猛烈的歡呼。

“這個孩子的父母親人都死了,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本國公已將其收為義子,仍然還叫徐囡囡。今后必定視如己出,絕不負楚軍愛民護民之志!”汪克凡從顧宗福手中接過孩子,充滿愛憐地拍了拍他的腦袋,陡然提高聲音,對眾人說道:“本國公興兵東征,是為了解民于倒懸,救民于水火,每每追思當日場景,心中常感愧疚不安。所謂軍法無情。楚軍十萬將士共同定下的軍法,本國公也不能擅自違背,今日只好向全體三軍將士求個情,把徐囡囡的名字刻到陣亡將士紀念碑上!”

說到這里,汪克凡把小徐囡囡交給李玉石,然后躬身抱拳,向數千楚軍官兵行禮。

圍觀的百姓士紳激動萬分,紛紛叫了起來,稱贊汪軍門仁義無雙。楚軍是真正的愛民之師。在一眾楚軍將領的帶領下,數千將士皆口稱惶恐,謹遵汪克凡之命,徐囡囡的名字被刻上了紀念碑。

汪克凡接著講話。從楚軍的誕生說起,一直到這些年的南征北戰,重點介紹在各地如何處理軍民關系。對士紳百姓們明確表示,楚軍定然會把江南當成自己的家鄉。為保衛江南營勇作戰,嚴格約束軍紀。絕不擾民害民。緊接著他話鋒一轉,說起了一些東征中騷擾百姓的案例,比如當涂的高同知打著為楚軍籌措糧餉的名號,肆意動用私刑,強行搶掠私財,害得好幾家士紳商賈家破人亡,今日就要將其斬首示眾,以正軍法。

鋼刀揮下,高同知身首異處,圍觀的百姓士紳的歡呼聲幾乎沖破天際,貪官污吏是最可恨的,高同知原來甘當滿清的爪牙,反正歸明后還拼命貪污,這樣的貪官實在該死,被砍了腦袋不虧……看到汪克凡主持公道,士紳百姓越發生出親近之意,看向他的目光充滿敬仰和愛戴。

聽到汪克凡越扯越遠,萬元吉的心里砰砰直跳,沒來由的一陣陣心慌,他隱約感到面前有一個可怕的陷阱,一張大網已經對著他張開,卻不知道該如何躲閃,向哪里跑才安全。

“匪過如梳,兵過如蓖,這話不是沒有來由的,官軍中就有一些害群之馬,每逢出征就趁機騷擾百姓,燒殺劫掠,奸淫婦女,連無惡不作的匪寇都不如,本國公身為東征提督,今日就要嚴正軍紀,把這些禍害除掉!”汪克凡頓了頓,突然喝道:“鄧斌,你可知罪!”

萬元吉膝蓋一軟,下意識的就想跪倒,旁邊突然伸過來一只手,湯來賀及時把他扶住了,小聲道:“穩住些!鄧斌到底犯了什么事,你為何又如此失態?”

萬元吉終于回過神來,汪克凡沒有直接向他發難,卻奔著他手下的大將鄧斌去了。

當初南昌會戰,譚泰逃回九江,李成棟等部被包圍,萬元吉的贛軍負責守衛南線,卻被李成棟突圍而出,為了搶奪軍功,他手下的鄧斌殺良冒功,把一個村子的百姓全部殺光,萬元吉對此采取了默許的態度,事先不阻止,事后又利用手中的權力盡量遮掩,本以為再不會有人知道,沒想到今天被汪克凡翻了出來。

秋后算賬!

如狼似虎的楚軍士兵沖上前去,把鄧斌從觀禮的武將中拖出來按倒在地,鄧斌連連大喊冤枉,權習卻越眾而出,當眾宣讀了一份調查報告,事發的經過,被害百姓的姓名,時間,地點都清清楚楚,然后又帶上來十多個證人,有當晚僥幸逃脫的百姓,有鄧斌手下的士兵,證據確鑿,辯無可辯。

“督撫救命!末將冤枉,冤枉啊!”鄧斌放聲大呼,拼命向萬元吉求救。

“汪克凡,你,你好陰險,竟然在背后算計老夫,不是君子所為!”萬元吉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汪克凡罵了一句,然后又向鄧斌奔去,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從親隨手中奪過一根棍子,劈頭蓋臉向他打去。

鄧斌還抱著一絲僥幸,雖然被打得頭破血流,卻沒有攀咬萬元吉,萬元吉卻瞅個冷子,使出全身力氣一根狠狠打在他的脖子上,當時就把鄧斌打得昏了過去。

“本督撫一時失態,還請各位父老見諒,”他當啷一聲扔下棍子,對圍觀百姓抱拳道:“鄧斌喪心病狂,竟敢犯下這樣的滔天大罪,本該今日就明正典刑,將其斬首示眾,但本督撫以為,這個案子不當匆忙了解,還得細查他背后的同謀,還老夫一個清白……”

作為一個老謀深算的封疆大吏,萬元吉當然不會親自來干這種臟活,正相反,這件事由他手下的幕僚刁友謀一手包辦,到鄧斌那里又繞了一個圈子,事情做得很干凈,應該沒有把柄落下,萬元吉之所以一棍打昏鄧斌,只是怕他當眾攀咬,到時候黃泥巴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壞了自己的官聲。

回去慢慢查吧,只要汪克凡沒有確鑿的證據,萬元吉就打算死不承認,所謂死馬當活馬醫,現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本督撫可以對天起誓,這件事我確實毫不知情,汪克凡如此處心積慮的暗算老夫,乃是為了他的私利,其心可誅!”萬元吉對著朱聿鐭和湯來賀大叫委屈,幾乎要留下眼淚。汪克凡在背后整他的黑材料,然后突然給他當頭一棒,是一種非常卑鄙的政治斗爭手段。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吉公無須多慮,也無須動氣。鄧斌犯下這種大罪,換了我是云臺,也不能容他,與吉公無關……”朱聿鐭連忙安慰他,萬元吉看起來問心無愧的樣子,還心懷坦蕩地主動要求嚴審鄧斌,應該是清白的。

萬元吉吸溜著鼻子,感動得幾乎哽咽,正要開口說話,汪克凡卻走了過來。

“萬督撫放心,這個案子我肯定會一查到底,至于最后的結果嘛,咱們拭目以待。今日萬督撫當著數萬百姓自呈清白,應當是問心無愧了,不過鄧斌身為你麾下副將,既然犯下如此大罪,你最少也有失察之責。”汪克凡冷冷說道:“我已寫好奏本,彈劾贛閩總督萬元吉管軍不嚴,昏聵失察,請督撫想想如何自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