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調孔有德救援南京,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南京就在長江邊上,譚泰只要渡江,就能脫險,成功的希望還是很大的。寧鎮會戰失利后,江淮之地門戶大開,合肥、淮安、徐州等地都非常空虛,明軍隨時可能大舉北上,直接殺入山東和直隸,威脅滿清統治的根本,只有把孔有德調來守門。
八百里快馬日夜兼程,向湖北奔去,江南對此還一無所知。
拜祭孝陵的儀式結束后,汪克凡在第二天發布了一篇文章——《論抗清戰爭的幾條戰術原則》。
這篇文章通篇都是大白話,普通士兵也能理解,提出先打分散和孤立之敵,后打集中和強大之敵;先取小城市、中等城市和廣大鄉村,后取大城市;以殲滅敵人有生力量為主要目標,不以保守或奪取城市和地方為主要目標,力求在運動中殲滅敵人,同時注重陣地攻防戰術等等。
在攻城問題上,一切敵人守備薄弱的據點和城市,堅決奪取之。一切敵人有中等程度的守備、而環境又許可加以奪取的據點和城市,相機奪取之。一切敵人守備強固的據點和城市,則等候條件成熟時然6后奪取之。
在楚軍官兵看來,這些年歷次戰斗大致遵循的就是這幾條原則,比如武昌城一直在清軍手中,楚軍始終沒有發起強攻,把這些戰術原則總結成書面性的文字,楚軍各級將領在今后的抗清戰爭中,就有了一個綱領性的指導方針。打仗的時候心里更踏實,有些模棱兩可的地方不會犯糊涂。一些高級將領還注意到。順著這幾條戰術原則引申下來,楚軍現在的軍制并不符合要求。有調整改變的需要,但到底該怎么改,一時還不清楚。
外人卻有不同的解讀。
汪克凡這幾條戰術原則離經叛道,不符合傳統的軍事理論,沒有親身參加過楚軍戰斗的,一下子很難理解和接受,有些人更持全面否定的態度,斥之為狗屁不通,胡說八道……在他們看來。汪克凡拋出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要和隆武帝的孝陵祝文打擂臺,為爭搶浙江和福建找理由,為逃避北伐找借口。
駁倒他!無論如何都要駁倒汪克凡!
以東林黨為代表的文官們最重視輿論的力量,最喜歡打筆墨官司,最喜歡和人吵架,軍事理論雖然非其所長,紙上談兵卻也難說誰對誰錯,你說要先打分散和孤立之敵。我偏偏說要直搗黃龍,你說應該先易后難,我偏說應該擒賊先擒王,把自古以來的各種兵書都翻爛了。拼命的引經據典,想要駁倒汪克凡的理論。
但是很可惜,汪克凡的這套軍事理論脫胎于后世的先進思想。在另一個時空中經歷過無數次的實戰檢驗,代表著未來的發展方向。更符合冷熱兵器混合使用的要求,本身就是正確的。又豈能輕易駁倒。文官們抱著古書斷章取義,卻沒想到汪克凡的這套軍事理論同樣吸收了中國古代軍事思想的大量精華,用《孫子兵法》等經典理論去駁斥它,三繞兩不饒的,把自己倒繞進去了,提出的觀點往往自相矛盾,打了自己的臉還在沾沾自喜,徒自惹人恥笑,他們吵得越兇,越從反面證明了汪克凡理論的正確性。
道理越辯越明,汪克凡正要利用這個機會統一全軍的思想,為軍制改革做準備,等到東林黨的筆桿子們表演的差不多了,很快推出了第二篇文章——《論全國抗清斗爭的前景》。
這篇文章站的角度更高,把抗清斗爭定性為文明和野蠻的對抗,是一場漢民族抵抗異族侵略的全民戰爭,并對明清雙方的國力、軍力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對過去幾年的戰爭進程進行總結,對未來的戰爭發展提出了明確的展望,高屋建瓴,氣概恢宏……江南各階層中有很多仍在觀望的中間派,看到這篇文章后,都有一種撥云見日,找到方向的感覺,開始傾向支持楚軍,支持汪克凡。
滿清是異邦蠻族,小國而寡民,在政治、經濟、科技各方面處于全面落后的狀態,雖然囂張一時,卻必將戰敗,但是滿清也是一個強國,利用這些年的對外擴張掠奪了大量的資源和人口,有著開國王朝的活力和進取精神,有一支野蠻嗜殺,經驗豐富的職業化軍隊,入關后又和漢奸們勾結在一起,在北方已經建立了比較穩固的統治,幻想把他們立刻打敗是不現實的,需要一代人付出奮斗和犧牲。
明軍收復江南之后,南直隸地區將成為明清兩軍爭奪的焦點,明軍占領整個南直隸,把戰線推進到徐州、山東一帶,就能威脅滿清統治的根基,清軍占領整個南直隸,就能輕易席卷江南,從這里掠奪戰爭資源,繼續對南明發起一進攻……自古守江必守淮,江南三省的命運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南直隸失守,浙江就必然失守,福建也岌岌可危,江西、湖廣、兩廣等南方各省都會逐次淪陷,與之相反,只有把江南三省團結在一起,并在南方各省的支持下發起北伐,才能徹底打敗滿清,完成復國大業。
任何想把江南三省割裂開的人,都是短視和注定失敗的,戰爭中只有攻和守兩種形態,攻和守隨時可能發生轉換,要想守住江南三省,在戰術上就要采取以攻代守的主動策略,在江淮地區的外圍防線不斷發起進攻,以速戰速決的方式不斷消滅清軍的有生力量,當量變累計到質變的時候,明軍就可以大舉北伐,一舉攻占北京,把滿清趕出關外……
這么一大篇,寫的都是什么啊!
以東林黨為代表的文官們個個都是文字高手,這篇文章卻看得似懂非懂,歧義叢生。大家的理解都不太一樣。汪克凡在這篇文章里生造了很多新詞,大家只能望文生義。連猜帶蒙,雖然大致能猜到他的意思。想要抓住他的破綻進行反擊,卻沒那么容易了。
比如“經濟”這個詞,不就是錢糧嗎?也可解為經世濟民,但在這篇文章中的含義明顯有所不同,還和錢糧有關,卻又高了一個層次,結合上下文大致能明白汪克凡的意思,卻無法用準確的語言表達出來。
這太討厭了!
想打筆墨官司,就要咬文嚼字。自己都說不清楚,又怎么反駁汪克凡?
湯來賀和萬元吉并不關心這些細枝末節,他們關心的,是這篇文章后面蘊含的政治含義,汪克凡非常清晰地提出,要把江南三省團結在一起,分明是想把江南三省都一口吞掉……他好像在字里行間提出條件,把江南三省都給我,我自然會率領楚軍渡江北伐。
“這怎么可能?難道他想做江南總督。順便把浙閩總督也兼了?”萬元吉冷笑一聲,憤慨地說道:“再加上湖廣和江西,他的治下就有五個省,朝廷反過來要向他納貢了!”
“不。不是這個意思,他沒打算當總督的。”湯來賀的神色異常鄭重,好像遇到了一個巨大的難題。指著那篇文章的某處說道:“你來看這句話——‘江南三省應該劃成一個大的戰區’,汪克凡說的很明白了。他想讓東征提督變成一個常設官職,架在總督和巡撫之上。呵呵,說不準他連江南總督也不想設,把南直隸和浙江都握在手中,至于你這個閩贛總督嘛,當然還得聽到調遣。”
明朝的提督分好幾種,除了提督操江、錦衣衛提督、京營提督等等之外,真正厲害的是因事而設的戰時提督,比如抗日援朝的李如松,比如東征提督汪克凡,這種戰時提督的權力非常大,戰區之內的軍政事務都要聽他指揮,比如這次東征中,萬元吉身為閩贛總督,就要受汪克凡節制。
和滿清的大將軍制度一樣,明朝的戰時提督也是臨時職務,打完仗必須撤職免權,汪克凡現在還是東征提督,是因為江南戰事還沒有結束,而隆武帝和東林黨聯合,爭的就是東征結束后的權力,把江南三省變成由朝廷中樞直接控制的普通省份,以免軍閥的勢力進一步膨脹,最后引起失控。
在這場較量中,東林黨只是沖在前面的打手,真正的對手是隆武帝和汪克凡,是皇權和軍閥的較量,所以湯來賀雖然不是東林一黨,也必須站在楊廷麟一邊,但他心里的本意,還是不希望雙方翻臉成仇,以至于兩敗俱傷……汪克凡在孝陵斬將立威,夸耀軍功,態度非常強硬,讓湯來賀很是頭疼,不知道這件事該如何收場,現在他終于開出價錢,想當常任提督,到底有沒有可操作性呢?
“不可!萬萬不可!”萬元吉失聲叫道:“東征提督乃因事而設,事畢后必須將信印交換朝廷,江南三省的軍政事務都由本地官府主持,豈能還受制于武勛?朝廷歷來沒有這樣的先例。”
“呵呵,他交還東征提督的印信,再讓朝廷改授一個北征提督,或者也可以叫北伐提督,換湯不換藥的,又有何難?”湯來賀見萬元吉還沒有繞明白,只好耐心解釋道:“汪克凡在文章里說的很清楚,為北伐大計考慮,必須把江南三省劃成一個大的戰區,這在萬歷年間是有先例的,當年李如松抗倭援朝,薊、遼、冀、魯皆受其節制,如今汪克凡要做北伐提督,節制江南三省名正言順。”
“這,這真是豈有此理!”萬元吉怒道:“若是韃子一日沒有被逐出關外,汪克凡就一直是北伐提督?若像南宋一樣,南北對峙一百多年,江南三省就受他節制一百多年?”
“嗯,他八成就是這個打算。”萬元吉停頓了一下,嚴肅地說道:“以提督為常制,節制江南文武,盡取三省錢糧,汪克凡并沒有打算和朝廷翻臉,而是向朝廷伸手要權來了,若是真的變成這樣,江南三省的局面就復雜了,免不了各種爭斗!”
隆武朝廷和文官集團想的是分地盤,搶地盤,汪克凡卻提出大家一起治理,而且最后拍板的權力要給他,這里面有一定的妥協和讓步,但更多的卻是咄咄逼人……說來說去,他要改變大明朝的政治制度,改變地方上的權力架構模式,從總督、巡撫這些封疆大吏的手里搶奪權力。
不按規矩來啊!
汪克凡要打破游戲規則,讓別人服從他的規則,現在的形勢就好像搖骰子,隆武朝廷和文官集團出老千,好容易扔出來三個六的豹子,汪克凡卻哈哈一笑:“這把咱們改規矩了,點子越大牌越小,三個六的豹子最小……”
“不合祖制!不合祖制!”萬元吉想不出其他的反駁理由,不停的喃喃自語。
“如今不合祖制的事情多了,光說這個沒用的,況且我大明開國之初,難道就有總督了嗎?汪克凡以抗清北伐的名義謀求北伐提督的位子,朝廷實在難以推諉,這次可真是弄巧成拙了。”湯來賀說道:“要想阻止此事,只有把汪克凡的這篇文章駁倒,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北伐計畫來,可惜湯某才疏學淺,沒有這么大的本事,若是士紳百姓和各鎮各藩都贊同這篇文章,此事就不可挽回。”
“這個……”萬元吉張口結舌,他是權力斗爭的高手,搞內政也有兩把刷子,打仗卻是門外漢,這種宏觀戰略方面的問題對他來說如同天書,根本沒有概念,拿什么去駁倒汪克凡?至于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北伐計劃,更是超過了他的能力,除了慷慨激昂地喊幾句口號和空話之外,一條建設性的意見也提不出來。
“唉,如果不能把這篇文章駁倒,大義就轉到汪克凡那一邊去了,如今只有集思廣益,向知兵善戰的老將大賢請教,或許能找到其中的破綻。”湯來賀想了想,接著說道:“這件事干系太大,除了稟報圣上之外,還要盡快知會楊廷麟,讓他拿出一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