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濟爾哈朗大營。+,
滿清數萬大軍,在茅山前面扎起梅花營,互為掎角之勢,濟爾哈朗的中軍大營設在一個叫做蒲塘的小村子里,群山環繞,四通八達,與各營之間都有便捷的通路。
陰暗的天空看不到陽光,遠處的炮聲隱約可聞,清軍士兵將收集的尸體的進行焚化和掩埋,又點燃降香、艾葉、大黃、蒼術等藥物進行蒸熏消毒,道道煙氣升上天空,蒲塘村內外充斥著濃郁的藥味,和那股更為濃郁的尸臭混雜在一起,變成了一種奇異而令人作嘔的味道,久久難以消散。
屋子里面同樣充滿了藥物的香味,正中擺著一個碩大的虎頭骨,其他各處插滿艾草,掛著大大小小的辟邪絳囊,門口則掛著幾條馬尾松的松枝。松枝晃動,一個美貌的侍妾邁著碎步無聲地走進來,在濟爾哈朗面前跪倒,呈上一個放著杯碟水盞的精致漆盤,濟爾哈朗端起一杯雄黃酒飲盡,再拿起一杯凈水漱口,在喉嚨里呼嚕嚕轉了幾圈,呸的一聲吐干凈,臉上的神情才好看了些。
他拿起一包雄黃散打開,用指甲挑些藥粉就著香油和一下,抹在人中位置,然后起身帶上暗嵌馬蹄木絳囊的帽子,套上裝有女青絳囊的馬褂,穿戴整齊后邁步出屋,直奔中軍廳。
十來個剛剛從后方調來的名醫正等在這里,聽到親兵通報鄭親王駕到,連忙伏地跪倒,一個個面色惶恐。
到了江南之后。清軍不愿在夏天作戰,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害怕瘟疫。可是怕什么來什么,濟爾哈朗的軍中前幾天突然爆發疫情。并且迅速擴散,部隊作戰因此受到了嚴重影響。
當年李自成能夠輕取北京,逼得崇禎上吊自盡,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北京爆發了大規模的鼠疫,全城百萬軍民悉數染病,死亡二十余萬,李自成的大軍殺過來的時候,北京城里連一萬守軍都湊不出來……李自成進北京后,大順軍也跟著染上了瘟疫。戰斗力嚴重下降,被清軍在一片石輕易擊敗。
(按現在的流行觀點,崇禎末年是小冰河時期的最后階段,也是近一萬年來最冷的幾十年,在這個天災不斷的時期里,除了明朝的農業遭受嚴重打擊外,西北和蒙古草原的氣候也發生劇烈變化,草原上的老鼠混不下去,南下遷移到人口密集的農耕地區。山西和北直隸地區隨即爆發大規模的鼠疫。
當然了,鼠疫爆發不是明朝亡國的核心原因,只是適逢其會的催化劑。當時北京城里流行的是肺鼠疫,應該是歐洲十四世紀黑死病的延續。這種肺鼠疫的病菌在比較低的氣溫下才能生存,清軍占領北京后天氣轉暖,肺鼠疫的疫情很快得到控制……總之滿清那幾年氣運很盛。翻牌都是清一色、大三元外加杠上開花,大明這邊則是大相公、小相公不斷。根本沒法胡牌。)
濟爾哈朗很無奈。
對于瘟疫的危害,清廷上下都非常重視。出征之前做了充分的準備,濟爾哈朗不僅帶來大批的藥物,對衛生防疫抓的也很緊,但是八旗兵都來自遼東苦寒之地,不適應南方潮濕悶熱的氣候,也不愿遵守苛刻的衛生習慣,最后防不勝防還是中了招。(說句題外話,北方氣溫較低,細菌病毒較少,蒼蠅蚊蟲的活躍期也比較短,所以北方人的生活習慣相對粗放一些,南方人往往就覺得北方人不講衛生,北方人呢,又覺得南方人的窮講究太多……其實對換生存環境過上幾代,大家都會變成對方那個樣子,互相理解吧。)
最開始是蚊蟲叮咬引起的瘧疾,然后又有大量的士兵染上了痢疾和霍亂,嚴重腹瀉,高燒不斷,軍中的醫官按照“醫圣”張仲景的《傷寒論》來治,反而越治越嚴重,越治越泛濫……南方的蚊蟲蛇鼠太多,水和食物很容易變質,滿清幾十年前還是茹毛飲血的漁獵民族,遼東動不動就是零下十幾度、幾十度的天氣,很多八旗兵一個月也未必能洗一次澡,喝生水也從來沒有生過病,濟爾哈朗雖然三令五申,大多數士兵還是貪爽快不愿飲用開水,也不喜歡洗澡,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越來越多的八旗兵被傳染,總是不能斷根。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些衛生習慣的重要性濟爾哈朗自己也不明白,反倒是那些綠營兵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自覺的更講衛生,染上瘟疫的不多。
讓濟爾哈朗稍感慶幸的是,由于清軍準備充分,疫情剛起就采取各種手段進行防治,隔離患者,燒埋尸體,藥物蒸熏,打掃清潔環境,統一使用廁所等等,費盡全力才勉強控制疫情,還不到全軍崩潰的地步……從疫情爆發以來,總共死了一千多個士兵,只看死亡數字的話,相對五萬大軍來說,似乎不算太嚴重。
但在徹底根除疫情之前,濟爾哈朗還不敢掉以輕心,更多的卻是擔心。
軍中的醫官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對癥的治療藥物,疫情始終沒有根除,行軍作戰都是高強度體力勞動,寧鎮會戰持續的時間越長,士兵由于體質下降遭受傳染的幾率就越大,疫情稍不留神就會發生反復,甚至會更加猛烈的爆發……好漢扛不住三泡稀,腹瀉會造成體力嚴重下降,發病的士兵必須休養一段時間才能恢復戰斗力,清軍死亡的士兵雖然只有一千多個,被傳染發病的士兵卻已經上萬,如今大敵當前,如果瘟疫一直無法根除,就真的要考慮退兵了。
走進中軍廳,濟爾哈朗徑自到帥案后坐下,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一眾醫官,和藹說道:“諸位請起吧。我軍中瘟疫大盛,雖然使了無數手段,卻有愈演愈烈之勢,諸位可有對癥良方?”
“小人覓得‘太乙流金散’與‘老君神白明散’兩劑良藥,可避瘟疫惡氣。”
“卑職獻‘虎頭殺鬼方’,可保大軍諸疫不染。”
“小人有祖傳‘點眼砂’,又名‘人馬平安散’,專治痧脹腹痛,當年明軍也曾用過,頗有奇效。”
“小人苦讀醫書,尋到一古方‘百沸湯’,請王爺一試……”
一眾名醫各獻良方,有散劑,有丸劑,有湯劑,有餅劑,有酊劑,有膏劑,外敷內服各自不同,都是針對腹瀉的藥方。在濟爾哈朗的詢問下,這些名醫都仔細解釋自己的藥方,說著說著竟然吵了起來,除了一部分的瘧疾患者外,大多數發病士兵都是嚴重的腹瀉,有可能是痢疾,有可能是霍亂,也有可能是傷寒,這些名醫的判斷并不相同。
濟爾哈朗對其中一個花白胡子醫官點了點頭,問道:“你那個‘人馬平安散’是怎么回事?”
花白胡子行禮答道:“此藥由麝香、冰片、雄黃、雌黃,朱砂水等制成,按男左女右,以少許點目眥內,諸疫不染,對痧癥尤其立桿見效。”
痧氣往往由食物中毒引起,這個醫官開的方子就是針對腹瀉,雖不中亦不遠矣。
濟爾哈朗微微頷首:“那就試試吧,你那個百沸湯又是何物?”
“百沸湯才是真正的對癥良藥,還請王爺明察。”另一個中年醫官講解道:“百沸湯以土火熬著而成,九滾九沸藥力最強,飲半碗后以手揉腹,順逆各六六三十六圈,再以雞翎探喉,催之涌吐,腹瀉立止!”
這個方子聽著不靠譜啊!喝一碗熱藥湯,然后使勁揉肚子,揉完肚子再拿一根雞毛往嗓子眼里插,吐個稀里嘩啦后,就不會再拉肚子……
濟爾哈朗仍然面不改色:“一起試試吧。”
中醫有時候真的說不清,濟爾哈朗只能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姑且一試了。
“防在先,治在后,最要緊的是控制疫情。”那個中年醫官受到鼓舞,又獻策道:“此疫性情毒烈,不同于六淫,大軍營棚務必開爽通氣,掃除潔凈,貼肉衣物當每日蒸熏,才可確保三軍將士無恙。”
花白胡子也行禮道:“入夏瘟疫大行,皆因蟲蠅蛇鼠作穢,卑職每見營中有紅頭青蠅千百為群,所過之處士卒盡皆染病,當盡快調運數十擔白礬送至軍前,以供滅蠅……”
當天下午,濟爾哈朗再次傳下嚴令,在清軍各營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衛生清潔大掃除,對老鼠蚊蟲和蒼蠅堅決予以消滅。
經過努力,清軍的疫情進一步得到控制,再次對茅山防線發起猛攻。
在濟爾哈朗看來,汪克凡至今仍對延陵鎮圍而不打,除了圍點打援之外還有一種可能,楚軍由于兵力不足,啃不動朱馬喇和穆里瑪,所以只能苦苦支撐茅山防線,并從后方繼續增調援兵……根據斥候的情報,楚軍又有幾支后續部隊進入了寧鎮山區,從側面再次證實了這種判斷。
爭分奪秒!
全力猛攻茅山防線!
濟爾哈朗知道,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已經到了。楚軍的后續部隊上來后,馬上就要對延陵鎮發起總攻,到底是楚軍先攻破延陵鎮,還是清軍先攻破茅山防線,將決定誰才是寧鎮會戰的勝利者……至于被楚軍關門打狗的可能性嘛,的確有,但真的不大。
接下來的戰局發展卻出乎意料,楚軍的后續部隊進入寧鎮山區后,既沒有進攻延陵鎮,也沒有投入茅山防線,而是直插一七七高地附近,切斷了他的補給線。
真的關門打狗啊!
濟爾哈朗不驚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