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大日子,本應更莊重些,可惜這里沒有浴桶,不能沐浴。”
張存仁用力扯了扯那根掛在房梁上的繩子,竟然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人活一世,最難得的就是善終而亡。我當年殺人太多,按命數應該暴斃橫死,現在雖然沒福氣死在床上,起碼也落個全尸,知足了……”
既然死定了,自殺倒成了一種解脫。這個年代里大多數人都相信,善終而亡很快就能轉世投胎,橫死卻會變成厲鬼,重新在六道輪回里受苦。
聽他說的凄涼,忠心耿耿的張杰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死死拉著張存仁的胳膊,哭求勸說他不可自盡。
張存仁卻把臉一沉。
“不要再啰嗦了,我意已決!本鎮現在自盡,還能走得體面些,若是落在南賊手里,卻難免亂刃分尸,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過了片刻才接著說道:“唉,半生奔波忙碌,到頭來才知道全是一場空……我死后,你把我的骨殖用火焚化,骨灰送回遼東祖墳安葬。”
“軍門何必一心求死?”
張杰流著眼淚說道:“明軍這幾日前后數次射書招降,言語中對軍門并無輕辱。末將以為,以軍門的身份和威望,若是率部出降,明軍必定不會為難軍門,說不定還會重用……”
被楚軍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張杰早就收起了對他們的輕視之心,建議張存仁投降的時候,不知不覺改變了稱呼,從南賊變成明軍。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我不能投降的。”張存仁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
如果在上饒的時候向明軍投降,他手里還有一定的籌碼,討價還價的余地就大得多。現在卻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即便投降也未必能保住性命。況且他的家人都在北京。如果向明軍投降,家人都會受到牽連。
“我死之后,你卻不能死,不論發生什么事情,務必要保住性命!”
張存仁對張杰正色說道:“我死之后,山寨內必然軍心大亂,無論如何都守不住了,你一定要向南賊投降。想辦法活下去,日后才能把我的骨灰送回遼東。若是南賊不肯饒你的性命,你可以用我的令箭賺開分水關,有這么一份功勞,南賊就不會再為難你的。”
張杰一愣:“軍門既然為大清殉難,為何要獻出分水關?這,這不是晚節不保么?”
張存仁瞪了他一眼,這個笨蛋,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還得手把手的教他:“這是你做下的事情。和我無關,明白么?我現在和你說的這番話,出我口入你耳。決不能讓外人知道了,免得傳到朝廷里,為難我的家人。”
張杰這才恍然大悟,感動的泣不成聲,能夠活下去當然是一件好事,但是這個時候,他寧愿代替張存仁去死。
張存仁卻沒有理他,轉身來到桌案前,拿起筆點點刷刷。寫了一封信。
“哼,一個小小的分水關罷了。無關大局的地方,讓南賊占了去又有何妨?如今這天下大勢我雖然看不明白。但大明和大清誰能坐天下,只憑一個分水關是決定不了的。這些年來,我為大清鞍前馬后立下那么多功勞,臨死要一個分水關做陪葬,也不算過分。”
他取出印章,給這封信蓋上印鑒,然后遞給張杰:“這封信你要貼身藏好,回到北京后交給我的家人,我既然為國殉難,大清朝廷定然會恩養他們,我也算盡了最后一份心……若是這封信保不住,你一定要把它毀掉,回頭把我的遺言帶回家就行。不論朝廷如何封賞,我張家不可貪圖榮華富貴,務必要盡快離開北京,回遼東老家居住……”
說到一半,他突然停下,遞信的手又縮了回來,臉上露出猶豫不定的表情,考慮了一會兒,把信放在燈火上點燃,舉在手里看著它一點一點燒成灰燼。
“唉,算了,管不了他們,隨緣吧。”
張存仁以前確信,滿清肯定能一統天下,但是局勢發展到現在,他感覺有些吃不準了。如果南明真的起死回生,如果滿清有一天會被趕出關外,他的家人哪怕躲在遼東,也未必安全。
人生到頭一場空,張存仁大徹大悟,覺得自己徹底想通了,徹底放開了,以前覺得很重要的事情現在都變得不重要,只希望能夠回到祖墳里安葬,不要暴尸荒野。
他的樣子在旁人看來有些神經質,張杰不明就里,想問又不敢問。
按照汪克凡的命令,要盡快解決車盤嶺的戰斗,王進才和張家玉不愿等到第二天早上,在傍晚時分就發起總攻。
戰鼓如雷,殺聲震天。
楚軍輕易攻上寨墻,殺進山寨里面,除了個別負隅頑抗的家伙,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但在破寨之后,卻遇到一伙清軍的決死沖鋒。
四百多個烏真超哈兵一窩蜂般從后寨里殺了出來,嗷嗷叫著,向剛剛進入山寨的明軍瘋狂地沖過來,把帶隊指揮的張家珍嚇了一跳——早聽說張存仁善于用兵,果然還留有后手,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清軍竟然還能發起如此兇猛的反擊,真是出乎意料。
“頂住!頂住!給我把他們打下去!”
張家珍外號小飛將,剛剛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年輕而張揚,一身穿著非常拉風,金冠紫鎧,大紅披風,在明軍中看上去非常顯眼。四百多個烏真超哈兵不約而同,都朝著他沖了過來,幾十支鳥銃噼里啪啦一通亂射,張家珍連忙蹲下身子,但還是被幾顆鉛彈擊中,晃了兩晃就摔下了寨墻。
主將受傷,生死不知,攻進寨子的楚軍士兵一陣大亂,被瘋狂的烏真超哈兵沖破防線,寨門很快失守。幾十個楚軍士兵被趕了出來,且戰且退,寨墻上的楚軍士兵也失去了統一的指揮,亂哄哄地各自為戰,就像一群烏合之眾般完全沒有章法。
“壞了,陰溝里翻船!”
在后陣觀戰的張家玉心里一沉,這次進攻肯定失敗了,就要下令鳴金收兵。
“再等等看,韃子看樣子是臨死一擊,沒有后勁的。”王進才卻攔住了他。
“啊?好吧……”
張家玉一愣,現在還不撤退,肯定會造成嚴重的傷亡,甚至把這幾百人的攻擊部隊都賠進去。再派援兵上去也不現實,山頂上地形狹窄,太多的部隊無法展開,前面的敗兵不撤下來,后面的援兵干著急使不上勁……但是張家玉知道,王進才打了十幾年的仗,實戰經驗比他強得多,既然王進才說不用撤,那就再看看吧。
果不其然,張家玉靜下心來看了片刻,就驚訝地發現,楚軍士兵雖然很亂,那些烏真超哈兵比他們還亂,根本就是悶著頭亂沖亂殺,同樣沒有任何組織和指揮,甚至沒有明確的戰術目標。
按理說清軍現在占了上風,就該趁機奪回寨墻,再設法對楚軍造成最大的殺傷,但是他們只是拼命追殺面前的幾十個楚軍士兵,既不去奪回兩邊寨墻上的制高點,也沒有重新整隊裝彈,發揮他們火銃的威力。
楚軍士兵經過最初的慌亂后,卻很快冷靜下來,平常的認真訓練和嚴格的紀律發揮了作用。幾名低級軍官指揮著士兵,恢復了戰斗秩序,從兩旁寨墻上射出一陣陣排槍,打得清軍橫七豎八倒在地上。
在清軍面前,那幾十名楚軍士兵結成一個小小的戰陣,在寨墻制高點的火力支援下抗住了清軍的進攻,清軍沖破寨墻上的排槍火力網后,殺到楚軍戰陣前面隊形已經非常稀疏,一個個倒在楚軍的刺刀和長槍下,就像來送死一樣。
“這怎么回事?韃子都瘋了?”張家玉目瞪口呆,難以理解眼前的景象。
從寨門到楚軍戰陣前面,短短三十多步的距離,清軍士兵的尸體摞起來厚厚的一層,地面已經完全看不到了,但是更多的清軍士兵仍然從寨門里源源不斷地沖出來,被寨墻上的排槍打倒在楚軍戰陣前,前赴后繼,義無反顧。
“破罐破摔唄,韃子這是臨死拼命,根本沒想打贏這一仗。”王進才一副見慣不怪的樣子。
這種情況其實很常見,打仗的時候如果有一方處在絕境,知道自己死定了,只能用暴虐的決死沖鋒來壓住內心的恐懼,沖上去被敵人殺死后就一了百了,根本沒有戰術組織,也不在乎戰果。
這不是戰斗,這是自殺和屠殺。
當最后一個烏真超哈兵倒在楚軍戰陣前,戰場上突然變得非常安靜。寨墻上,寨門前,楚軍士兵都一動不動,仍然沉浸在戰斗的亢奮中,緊緊盯著硝煙彌散的寨門,等待那些悍不畏死的烏真超哈兵再次沖出來,不敢相信戰斗就這么結束了。
“好啦,韃子已經完蛋了,這一仗打贏了。現在進寨吧,去看看你們家老三(張家珍)要緊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