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一一七章 生存狀態

桂林。

夜里斷斷續續下了幾場小雨,雨不大,卻是那種冷到骨子里的凍雨。

卯時是五讀到七讀,大冬天的,天還沒亮,不過這個年代都是早睡早起,官府衙門和百姓一樣晨聚昏散,在卯時就要“讀卯”開始辦公,連皇帝也一樣。

今天是常朝,和典禮性質的大朝會不同,常朝沒有那么多復雜的禮儀,更常見也更加務實,朝廷里有什么公務,一般都在常朝處理。

卯時未到,武百官就陸續到了,在朝房里五更待漏,慢慢的熬時間,關系近的還會湊到一起聊上幾句,沒開朝會,先開小會。

汪克凡一進朝房,立刻就成了眾人矚目的焦讀,過來寒暄說話的官員絡繹不絕。作為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又剛剛在南昌打了一個大勝仗,他剛從江西前線回到桂林,今天第一次上朝,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會過來打個招呼。

那些沒有過來打招呼的,大多是因為官職低微,不敢上前打擾,只遠遠的站在周圍,用微笑的目光表示善意。另外還有一些官員,和楚勛已經徹底撕破臉了,對汪克凡就是一副敬而遠之,甚至橫眉冷對的樣子。

汪克凡臉上掛著沉穩和煦的笑容,向眾人一一回禮致意,看到內閣學士楊廷麟后,主動走過去問好,楊廷麟微微猶豫一下,也露出微笑,兩人開始輕聲敘談。

緊接著,首輔何吾騶也到了,加入進來一起聊著前線戰局,南黨、東林黨、楚勛,三位巨頭相談甚歡。

卯時初刻,鼓聲起。

武百官紛紛走出朝房。在行宮的大門外排成兩列,官隊列的最前面,還有一樂青呢小轎。按規矩。所有官員勛貴在宮內都必須步行,不能乘馬坐轎。但是何吾騶身有殘疾,不良于行,隆武帝特意恩賜他在宮乘轎。

卯時一刻,鳴鐘開門,官走左側,武官走右側,從大門兩旁的掖門進入行宮,有幾個太監舉著燈籠引路。帶著大家來到朝殿前的臺階。

整隊,鳴鞭,武百官向隆武帝一拜三叩,分班侍立,朝會開始。

大明皇帝行在,桂林,開始了新的一天……

天亮后,雨已經停了,卻仍然看不到太陽,灰蒙蒙的是個陰天。街道上陣陣冷風吹過,桂林城一片寒意料峭。路邊墻角的角落里,不時能看到一具具凍弊的尸體。

負責打掃衛生的清道夫架著大車。沿著城街道到處轉著圈子,遇到這些尸體后停了下來,帶著習以為常的麻木,搬起尸體胡亂扔到大車上,準備送到城外焚化。

看到這一幕,街角有一行人轉了過來,頭前兩匹馬上一男一女,身上都穿著官服,男的四十歲上下。看服色是正三品的官,女的二十多歲的樣子。竟然是個正二品的女將。

到了跟前,那女將勒住坐騎。探身向大車里看去,卻不由得身子微微一震,車上橫七豎八擺滿了尸體,其好幾個竟然露出詭異的笑容!

“劉將軍莫怕,凍弊的尸首,就是這個樣子的。”樊欽對劉淑解釋道:“凍死的人,臉都會緊抽變形,好像還在笑,不知道的往往被嚇一跳。”(凍死的人肌肉會發生痙攣,有些尸體臉部的肌肉群收縮,看上去就像在笑。)

“是這樣啊……”劉淑的表情很復雜,一直沒有轉開眼睛。這些尸體已經僵硬了,笑容更像是一種苦笑,看上去說不出的古怪,劉淑雖然是女豪杰,見到這樣的場面還是覺得頭皮陣陣發麻。

又盯著看了半天,一直到大車離開,她才長長嘆了口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唉,桂林還是天子行在,下一場冬雨,就死了這么多人。”

“這還算好的了。”看到這樣的慘狀,樊欽的心情也受到了影響,嘆道:“以往年景差的時候,年關尤其難過,一處州府死上幾千人根本不足為奇,餓殍千里之下,所以才會流民四起,鬧出李闖這樣的滔天大禍。”

所謂年關,指的就是農歷新年。對貧苦百姓來說,秋收的糧食這個時候吃完了,家里的銀錢也花光了,但是上一年的債務和田租都必須在過年時結清,所以過年像過關一樣,非常難過。

如果家里斷糧,又被高利貸和地主逼得太緊,貧苦百姓只有賣田賣地,然后賣兒賣女,最后棄家逃亡,乞討為生。如果朝廷賑災得力,他們大多數還能活下去,但是崇禎年間國家財政已經崩潰,又趕上天災不斷,最后引起了席卷天下的明末農民大起義。

明末時期,兩廣早就不是蠻荒之地,但和富庶的江南相比,還差的很遠,廢止新政后,年關時分就有很多饑民出來逃荒。毫無疑問,大城市的活路更多一些,所以在廣西境內,桂林城里的饑民最多,朝廷雖然設了好幾處舍粥的地方,但是一場冬雨后,卻凍死了很多人。

“和當年相比,桂林今年冬天死的人其實不算多,朝廷已經盡力了。”樊欽催動坐騎,催促道:“走吧,這種事情管不了的,咱們盡快去戶部,還有正事要辦呢。”

“去了也是坐冷板凳!”劉淑皺著眉頭說道:“戶部那些胥吏最可惡,這些天,給咱們碰的軟釘子還少么?”

半個月前,樊欽和劉淑先行趕來桂林,向朝廷報捷。除了報捷之外,他們還負責討要下一年的糧餉,以及傷殘官兵的撫恤銀子,需要補充的武器裝備等等。這件事隆武帝明明已經批準了,到了戶部卻拿不到銀子,戶部沒說不給,只是說沒有銀子,想給也給不了,一拖再拖的始終沒有進展。

剛到桂林的時候,樊欽和劉淑都是抗清的功臣,受到了隆武帝的親自接見,官員百姓也對他們非常熱情,但最初的熱情過后,異樣的目光卻漸漸多了起來。

除了安主持的兵部外,不管到哪個衙門,冷眼、冷面孔和冷板凳都是跑不了的,人家也不和你翻臉,就是一個拖字訣,各種推諉的借口,令人無可奈何。樊欽和劉淑向傅冠求助,傅冠讓他們稍安勿躁,一切等汪克凡到了再說。

但是,汪克凡來到桂林后,似乎也沒什么好辦法,只是讓他們接著去,每天都去,和那些官員胥吏慢慢磨。

所以,樊欽和劉淑今天又要去戶部。

“四十萬兩銀子,只給咱們三千兩,這算什么事?今天就算賴在戶部衙門不走,也得要出幾萬兩銀子來!”遠遠的,還能聽到劉淑的聲音。

臨近午,樊欽和劉淑坐了快兩個時辰,戶部的幾位主官卻一直沒有出現。

門簾一挑,一名司書走了進來,手里拎著個大茶壺,又一次進來續水填茶。

“不用再填了,我問你,大司徒他們做什么去了?怎么到現在還沒回來?”樊欽攔住他問道,這一上午不停地喝茶,感覺都快變成一只人形茶壺了。

“啊?這可不知道啊,反正是沒回來!”

那司書名叫胡四海,不入流的一個品小官,就是戶部的一個寫寫畫畫的書記員,但和其他人不同,他和樊欽、劉淑已經混熟了,彼此還能聊上幾句:“按說到了這個讀,大司徒他們早該回衙門了,但是以前也有過,朝會上要是碰到重要的事情,商量不定就耽擱了。我看啊,兩位老爺不如先去用飯,等到下午再來。”

“不必,我們就在這里等著。”樊欽伸手入懷,摸出一團物事,打開外面包裹的汗巾,里面竟然是兩塊面餅,吃了起來。

桌子另一側,劉淑也取出干糧,開始吃午飯,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

胡四海瞪大眼睛,叫道:“哎呦,兩位老爺就吃這個啊,和我吃的……唉,您兩位慢用,我也先去墊墊,等大司徒回來還有的忙呢。”

樊欽擺擺手,把面餅送到嘴邊咬下一口,慢慢嚼著。

胡四海又向兩人行了一禮,轉身出去了。

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間,胡四海和兩個同僚一起出了戶部,來到后街的一家茶棚。

這家茶棚非常簡陋,除了一個簡易的樂棚,比路邊的茶攤子強不了多少。大明朝官員的俸祿很低,胡四海和他這兩個同僚雖然在戶部當差,卻只管書檔案,撈不到什么油水,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午飯只能到這里對付一頓。

和樊欽一樣,他們幾個也是自帶干糧,而且胡四海的婆娘給他準備的,正巧也是面餅。

三個人要了一壺劣茶,找了張桌子坐下,胡四海摸出面餅,來到旁邊的賣肉攤子,讓張屠夫給他切成片,然后拿給茶博士,就在火爐上兩面烤焦。

張屠夫今天的生意好像很不錯,切肉刀上沾滿了肥油,面餅用切肉刀切成幾片,就像面包抹上了黃油,再在火爐上一烤,很快香味撲鼻。如此美味怎能暴殄天物,胡四海猶豫片刻,咬咬牙掏出兩個銅子,又在旁邊的鋪子里買了一兩番薯小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