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上有自己的交流方式,到了章曠這個層次的高級官員,說話一般很少直來直去。{}
儒家思想推崇中庸之道,無論修身齊家治國,都以持中、穩健、理性、包容、調和為上,上位者要巧妙掌握環境的平衡,說話盡量含蓄委婉,不能說的太透,很多時候都是只可意會,不能言傳,大家對著打啞謎。
章曠半生淫浸官場,自然也是此中高手,面對其他官員和下屬的時候,或者云山霧罩,或者旁敲側擊,或者高深莫測,無論在什么場合,說話都留有余地……唯有在汪克凡面前,不得不打開天窗說亮話。
這里面的原因很多。
比如汪克凡太年輕。
比如汪克凡是個武將。
又比如大家現在是一條船上的,立場相近,有些話就可以明說……
但這些都不是關鍵,最重要的原因其實只有一條,汪克凡不會繞來繞去的說話,你跟他繞來繞去,他根本就聽不懂的,不但白費力氣,而且會耽誤事。
根據特殊渠道的消息,汪克凡和隆武帝在一起的時候,公開場合還好些,私下里也同樣是這個調調,一貫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的,太監宮女都覺得他非常囂張,不尊君臣之禮……奇怪的是,隆武帝竟然從不生氣,始終對他信任有加。
世道真是變了!
章曠很不理解。
像汪克凡這樣的“棒槌”竟然能在官場上生存,而且混得威風八面。一點都不符合中庸之道,難道說,如今這個世道就是拳頭大的有理?
雖然如此。該勸還得勸。
“云臺,圣上有意啟用黃錦,你可知道么?”
“黃絧庵嗎?他得有八十歲了吧?這樣的老先生還能入朝為官?”汪克凡非常意外,這個消息,他還真不知道。
“東林一脈盤根錯節,門生故舊遍布天下,呂大器雖然自取其禍。東林復社卻還不至于一下子垮掉,他們請出絧庵先生收拾局面,也是迫不得已之舉。”章曠說道:“聽說除了黃錦之外。姜曰廣入閣的呼聲也很高,憑著這些老先生的面子,皇上不會太過為難東林黨。”
黃錦,廣東人。生于隆慶六年(1572年)。東林黨元老,崇禎朝禮部尚書,今年78歲高齡。
姜曰廣,江西人,生于萬歷十二年(1584年),東林黨元老,弘光朝東閣大學士,金聲桓反正歸明后。請他出山主持南昌政務,也是66歲的老人家了。
東林黨這次遇到了大麻煩。只好把這些前朝重臣請出來穩定局面。真要排起輩分的話,像章曠這種三四十歲的官員,離著黃錦和姜曰廣都差了兩三輩,自己的座師就是人家的門生,都得給老人家幾分面子,連隆武帝也不能輕易得罪他們。
“嗯……,這還真是個麻煩!”汪克凡皺起眉頭:“老人家年齡大了,難免怪詭迂闊,食古不化。把他們選入內閣,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事事掣肘,更辦不成實事了。”
姜曰廣還罷了,六十多歲的年紀,再干幾年說的過去,像黃錦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太爺,搞到內閣里只能當菩薩供著,內閣就變成養老院了。
“云臺,你對呂大器作何評價?”章曠問道。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空有賢相之名,其實卻是志大才疏的一頭笨驢。”汪克凡毫不猶豫的回答。
見他反應還是太慢,章曠只好把話挑明:“既然如此,何不留下這頭笨驢,讓絧庵先生安心頤養晚年。”
汪克凡微微一楞,這種逆向思維的解決方法,他一開始的確沒想到。
仔細一想,又頗有道理。
經過那場流產政變后,呂大器已經徹底廢了,連東林黨自身也把他當成一顆棄子,如果把他留在朝中,以后只能只能尸位素餐的混日子,倒勝過換個其他難對付的,不停的搗亂。
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已經過氣的東林黨不會造成太大的威脅,只要呂大器愿意付出足夠的代價,完全可以對他“寬大處理”。如此一來,楚勛集團和隆武帝也更加主動,放過呂大器后,還能從別的地方得到補償。
但問題是,呂大器喪心病狂搞政變,對隆武帝的皇帝寶座造成了威脅,把他得罪得死死的,隆武帝這兩年越發的殺伐果斷,想要說服他放過呂大器,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督撫的消息很靈啊!除了黃錦和姜曰廣以外,還有誰有望入閣?”
“大概還有文安之和晏日曙吧,文安之是前任四川總督,晏日曙是工部尚書,無論資歷還是才干,他們兩個入閣都是足夠的。”
文安之和晏日曙,和東林黨、南黨、帝黨、楚勛等各有遠近,但不屬于其中任何一派,可以算是中間派。政治斗爭中有時候過于激烈,為了避免兩敗俱傷,就會相互妥協由中間派上臺,比如當年多爾袞和豪格爭位,最后卻是順治登上了皇帝寶座。
相對而言,文安之和晏日曙入閣,總比黃錦好一些。呂大器、楊廷麟這次犯的罪過太大,就算隆武帝愿意放過他們,也不可能沒有任何處分,朝局以后將如何調整,存在很大的變數……
把這件麻煩事放在一邊,汪克凡轉變話題,說道:“剛才聽督撫一席話,學生茅塞頓開。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朝廷廢止新政,湖廣大可不必理會,減租該減還減,鹽政該查還查,一切全憑督撫主持。”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湖廣是楚軍的地盤,再加上江西的西部地區,減租減息和清查鹽政正搞到一半,眼看就要見到成效,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半途而廢。朝廷雖然下令廢止隆武新政,但是我的地盤我做主,汪克凡關起門來自己接著搞新政,誰也管不到他。
唯一的問題是,章曠這些文官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干。畢竟何騰蛟死后,朝廷對湖廣的控制明顯增強,吏部可以直接干預文官的任免,這樣公然和朝廷打擂臺,文官們難免有所顧慮。
果然,章曠有些猶豫。
“若是陽奉陰違的話,遮掩幾個月倒也不難,但是此事可大可小,等到日后消息走漏,朝廷追究下來,這可是欺君大罪呀……”
新政牽扯的面太廣,全省官員百姓眾目睽睽之下,不可能瞞天過海,走漏消息是遲早的事情。普通的官員百姓不管怎么鬧,章曠都能壓得住,但是像湖南巡撫、湖南布政使這樣的高級官員,他就控制不住了。
湖南巡撫熊偉,湖南布政使吳晉錫,這兩個人最近走得很近,經常聯合起來和章曠唱反調。
熊偉是隆武帝的親信大臣,當初汀州遇險的時候就跟在隆武帝身邊,多年來一直忠心耿耿。反過來,隆武帝對他也非常信任,不斷提拔重用,從六品給事中升任二品巡撫,只用了短短四年時間。
吳晉錫是湖南本地官員,原來是何騰蛟的下屬,何騰蛟死后,吳晉錫抓住機會,走通內庭首領太監王坤的門路,得到了湖廣布政使的職務。在湖廣本地官員中,吳晉錫算是比較能干的,汪克凡手邊缺乏可用的人才,就暫時沒動他。
“云臺,有熊偉和吳晉錫在,早晚是瞞不住的。”章曠順手下了一劑眼藥。
“沒關系,這件事根本就不用瞞。”汪克凡說道:“圣上廢止新政,并非出于本意,我到桂林稟明原委,得到圣上首肯后,熊偉和吳晉錫就不會從中作梗。”
湖廣繼續執行新政,失敗了自己擔責任,成功了正好給隆武新政翻案,隆武帝絕不會阻攔。
“那就好,云臺只管放心前往桂林,我在長沙靜候佳音。”章曠笑著點了點頭,起身告辭。
汪克凡把他送到大門外,約好下午一起去湘陰縣視察水師,等他上轎子走了,轉身剛要進門,家人上前稟報,王輔臣早就來了,正在耳房等候。
“參見軍門!”王輔臣眼圈發青,眼泡子還有點腫。
“怎么,昨天晚上沒睡好嗎?”汪克凡明知故問。
“嘿嘿,昨晚那兩個小妮,真是夠味兒!末將搞成這副狼狽樣子,讓軍門見笑了。”
王輔臣初次領略旖旎多姿的江南風情,才知道自己頭二十年都是白活了,食髓知味之余,對那兩匹瘦馬愛若珍寶,再也舍不得放她們離去,這才厚著臉皮上門,向汪克凡討要:“賭色不分家,末將第一好賭,第二好色,平生就這兩個毛病,還請軍門成全,把那兩個小妮干脆賞給我算了!”
王輔臣盯著汪克凡,心里很緊張,生怕他拒絕。
送來兩個女人侍寢,是很平常的待客之道,一夜風流之后,第二天也許就見不著了,王輔臣卻真的看上了那兩匹瘦馬,希望能夠長期得到她們。
“既然能入馬鷂子的眼,是她們兩個的福氣,就賞你好了!”汪克凡不以為意的揮揮手,非常大方。
小人結之以利,王輔臣好賭好色,用女色籠絡他是最快捷的手段,這兩匹瘦馬是馬吉祥送的,已經閑置了幾個月,轉送給王輔臣,正好物盡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