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后,緊接著就是上元節。
天色剛剛擦黑,家家戶戶就點起了燈籠,有錢人家門前掛著精巧的彩燈、紗燈、走馬燈,點燃之后絢麗多彩,還滴溜溜轉個不停,普通百姓舍不得置辦這些高檔貨,當舅舅的也會給外甥扎一盞新的提燈,表面蒙的大都是紅紙或者紅紗,要的就是這個喜慶勁。
華燈初上時,汪克凡一行進入永寧縣城,街道上人流如織,噼噼啪啪的爆竹聲此起彼伏,兩支耍龍燈的隊伍在街口碰上了,互不相讓比試起來,把龍燈耍的像活物般上下飛舞,引來無數的叫好聲,圍觀的百姓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自汪克凡以下,所有官兵都下馬拉著韁繩步行,隨著人流緩緩移動,黃宗羲和顧炎武也下了馬車,興致勃勃地觀賞著街景,篆姬不便下車,也被熱鬧喜慶的氣氛感染,不時挑起車簾向外看著。
“似這般興旺的太平景象,已經好多年沒有看到了,沒想到永寧一個偏處山區的小縣,竟然河清海晏,自成一方樂土!”
黃宗羲大為感慨,江浙一帶雖然富甲天下,但是自從清軍南下后,先是不停的打仗,然后又要承擔多如牛毛的苛捐雜稅,士紳百姓的生活都大不如前,相比之下,永寧縣卻好像一個令人羨慕的世外桃源。
顧炎武也大有同感,連連點頭,又疑惑地說道:“真是奇怪!同樣是吉安府地界,永新、永寧兩縣卻頗為富足,這一路上看來,比府城廬陵還要強上幾分,不知是何道理?”
“這個……”
黃宗羲開始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被他一下子問住了。皺眉猶豫說道:“永新永寧這兩個縣,在隆武二年就已經光復,汪軍門在這里經營已久。若是一直勵精圖治,薄賦輕徭。自然比其他地方強一些。不過……,不過永新、永寧的境內大多是山區薄田,又沒有可以通商的贛江水運,百姓以何安居樂業,我是萬萬想不通了。”
“想來永寧縣令必是難得的能吏,這次見了,定要向他誠懇討教!”顧炎武感慨道:“哎,若是天下郡縣都如永寧永新一般。我大明何至于山河破碎,故土淪喪!”
說話的功夫,車隊終于通過擁擠的街口,歡快喜慶的鑼鼓點留在身后。
拐進一條清凈的街道,行人明顯少了很多,兩旁閃出一座座青墻院落,門口立著石鼓或者鐵門當,看樣子都是士紳富戶的家宅,雖然遠比不上蘇杭京城的那些瓊樓玉宇,但在這個小縣城也算得上豪宅了。
更難得的是。這些宅子似乎都是新建的,門扇上的漆色最少也有八成新,墻角的磚石上還帶著剛剛出窯的痕跡。
顧炎武和黃宗羲不由得微微乍舌。王輔臣更是驚訝不已。這些宅子大小不同,多了能值六七十兩銀子,少了也能值十幾兩銀子,永寧縣竟然有這么多人家同時新建房屋,富足程度又超過了他們的想象。
離著縣衙還有幾百步的樣子,剛剛得到消息的永寧縣令帶著屬官前來迎接,見禮寒暄之后,把汪克凡一行人引到縣衙,入寅賓館安排食宿休息。相比那些新建的宅子。縣衙和寅賓館就顯得有些破舊了,不過大明歷來有不修官衙的傳統。顧炎武和黃宗羲沒覺得有什么奇怪。
讓他們奇怪的是,永寧縣令唐詠罡竟然也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白面無須,臉上還有幾顆青春痘,典型的“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和他們心里的能吏形象差的太遠。
這個剛及弱冠的年輕人,怎么看都其貌不揚,但是永寧縣的富足更擺在眼前,難道說,他有施政的秘法不成?
顧炎武和黃宗羲都是飽學宿儒,養氣功夫過人,雖然存著一肚子的疑問,卻能耐著性子,慢慢地洗漱用飯。
寅賓館安排的這頓飯明顯用了不少心思,既不鋪張,幾樣菜肴又頗為精致,除了肉食之外,還有兩碟窖藏的蔬菜,大冬天吃起來極為可口,只是其中一盤模樣古怪,顧炎武和黃宗羲都不認識。
因為正趕上過節,大家一起喝了兩杯,顧炎武和黃宗羲心里有事,美酒佳肴都味同嚼蠟,對那盤沒見過的青菜也沒有在意。散席之后,汪克凡單獨召見唐詠罡,兩個人說了好一陣子話。
好容易等到召見結束,唐詠罡告退要走,顧炎武和黃宗羲連忙趕上去,客客氣氣請他到屋中,討教治理永寧縣的施政方略。
“兩位先生看來是誤會了!”
唐詠罡對這兩位著名的前輩很尊重,恭敬說道:“晚生出身于隆武三年的恩科,赴任永寧尚不足一年,本縣得以大治,和晚生并沒有太大干系,萬萬不敢掠人之美,粉飾功勞!”
“一年時間可以發生很多事情了,前任永寧縣令是吉安府王家的子侄吧?想來是有幾分本事的,不過創業難,守成更難,永寧能有這個局面,唐大令又何必過謙?我和梨洲先生真心請教,還請指點一二!”顧炎武見他推脫,輕飄飄幾句話就堵了回去,一定要問個究竟。
在汪克凡面前,顧炎武因為地位懸殊過大,又有求于人,難免患得患失,但他當過官,打過仗,這些年又走南闖北,名符其實的老江湖,在唐詠罡這個毛頭小子面前就顯得游刃有余。
“這個嘛,說來話長。”
長者問,對勿欺,唐詠罡只好仔細解答:“據我所知,早年間永寧縣沒什么特別之處,在江西諸郡縣中算是最貧苦的幾個,隆武二年又被清軍攻陷,士紳逃散大半,百姓苦不堪言。可是自打汪軍門領軍收復此地之后,永寧就眼見著一日強過一日,明明加倍征收賦稅,鄉里間卻日益富足……”
黃宗羲驚訝地問道:“噢?真的加倍征收賦稅,卻不是輕賦薄徭嗎?”
沒搞錯吧!橫征暴斂,卻能國泰民安,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決計不錯,晚生赴任之初也頗為驚訝,想不通其中的緣由。”唐詠罡有意停頓一下,吊足了氣氛才說道:“晚生后來才知道,本縣有一千余子弟在楚軍,只要家中有一人當兵,每年就能送回來十余兩銀錢,若是做了軍官或者立下軍功,家中的銀錢就更為寬裕。”
井岡山就在永寧縣境內,作為楚軍的老根據地,吉安營和劉淑的部隊里有很多永寧子弟。
黃宗羲恍然大悟:“不錯,我怎么沒有想到這一節呢?千余永寧子弟從軍,足可惠及萬戶百姓,聽說楚軍從不拖欠軍餉,難怪永寧如此富足。”
顧炎武卻連連搖頭,說道:“那也不對!永寧雖是小縣,也有近十萬丁口吧?就算軍餉可以接濟上萬戶百姓,其他人又憑什么過活?”
“這就是汪軍門的功德了!”唐詠罡笑著說道:“楚軍在永寧開礦設廠,百姓們只要肯下力,一年到頭總能找到賺錢的活計,況且本縣的官田都由縣衙統一管理,雖然加倍征收田賦,卻免去了各種雜捐,算下來比租種私田劃算得多,哪怕貧苦百姓也不愁溫飽。”
井岡山修械所,一度是楚軍唯一的兵工廠,負責為大軍提供裝備彈藥,各種各樣的物質需求量很大,再加上清軍最猖獗的時候,湖廣和江西都相繼淪陷,井岡山地區是楚軍最重要的后方基地之一,所以這里設有很多機構,大力進行基礎建設,對勞動力的需求也很大,從而帶動了當地的經濟發展。
“在山溝里開礦設場,能賺錢嗎?”顧炎武只聽說過工場,沒聽說過工廠,兩個字音同字不同,含義也有些類似,倒不妨礙他的理解,但是他對井岡山地區的情況不了解,所以對唐詠罡的解釋并不信服。
“百姓愿意租種官田?這倒新鮮,你快說說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黃宗羲關注的角度又不一樣,對國之根本的農事更為敏感。
明朝滅亡原因很復雜。
比如社會的經濟結構起了變化,從單一的農業社會向商品社會過渡,出現了資本主義的萌芽,但是上層建筑卻沒有及時發生轉變;
又比如明末的土地兼并越來越嚴重,再加上天災不斷,貧苦百姓生活難以為繼,不得已揭竿而起;
還比如國家制度存在嚴重的先天缺陷,無論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各方面,都存在極大的內耗和資源浪費,以至于和漢唐宋這幾個朝代比起來,明朝總是讓人覺得特別憋屈;
再比如……
更比如……
由于時代的局限性,黃宗羲還沒有意識到社會結構轉變的重要性,對農事更加關注。不過這也沒什么錯的,農業方面出了問題,也是明朝滅亡的一個重要原因,沒有糧食吃,老百姓就要造反,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就是這么簡單的道理。
“這個題目太大,一下子說不清的。明天一早,汪軍門就要上井岡山巡視,兩位先生若有興致,不妨同去走一趟,晚生再仔細解釋。”唐詠罡連連告罪,汪克凡剛才給他布置了好幾個任務,正等著回去一一落實,不能再陪著這兩個好奇寶寶海闊天空的聊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