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六十二章 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黃澍的實職是分守興泉道,也就是管轄泉州府和興化府的道員,類似于后世的地委書記,屬于福建地方官,所以對博洛當年謊報軍功的行為非常了解。。23。

在幾千里外的北京城,朝廷上下卻對這件事忌諱莫深,譚泰雖然身為滿清大將,也只是偶有風聞,不知詳情。

博洛捏造了好幾場子虛烏有的戰役,每每斬首數萬,都是普通老百姓的腦袋,繳獲旗幟衣甲若干,也是剛從投降的明軍身上拔下來的。這樣大規模的謊報軍功,不可能瞞過所有人的眼睛,但是沒人敢查,沒人愿意查,朝廷里人人瞪著眼裝糊涂,哪怕多爾袞和順治帝也不敢把這件事捅破。

博洛雖然貴為貝勒,是努爾哈赤的親孫子,但還不至于只手遮天,他和豪格一向互通聲氣,算起來還是多爾袞的政敵,但是多爾袞忍了又忍,幾年如一日,一直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原因其實很簡單——法不責眾。

當年跟隨博洛出征的,都是八旗勛貴中的年輕子弟,從上三旗到下五旗,從滿八旗到蒙八旗、漢八旗,凡是有點根基的家族,或多或少都有子弟參與福建之戰,并因功得到豐厚的封賞,升官襲爵,鐵桿莊稼年年領,堪稱皆大歡喜。

按照軍法,謊報軍功肯定要斬首,但是滿清人口不過百萬,八旗兵十萬出頭,參與福建之戰的卻有兩萬人上下,難道把這些八旗子弟的腦袋都砍了?如果真這么做的話。哪怕是權傾一時的多爾袞,也會被憤怒的滿清權貴聯合趕下臺。

單單追究博洛的責任也不行,俗話說拔出蘿卜帶起泥。博洛一旦遭到處置,所有人都會被牽扯進來,搞到最后無法收場,反而鬧個灰頭土臉,所以多爾袞只能捏著鼻子,認下了這些并不存在的軍功。

譚泰不是當事人,不知道其中的來龍去脈。但多少也聽到過一些風聲,此刻聽黃澍娓娓道來,再和他平時的所見所聞一一印證。立刻就信了分。

“博洛好大的膽子!這不是給老罕王(努爾哈赤)臉上抹黑么?”

譚泰義憤填膺,拳頭把桌子捶的山響:“難怪鄭芝龍那廝一直向朝廷喊冤,原來還真是冤枉了他!兩萬八旗子弟啊,整整兩萬八旗子弟。竟然淪落到一起謊報軍功。真是令人心疼!”

黃澍附和著點了點頭,勸道:“哎,這其實沒什么打緊,大將軍不必動怒!這些八旗兵雖然謊報軍功,但他們的父輩跟著太祖皇帝出生入死,開創了大清萬年基業,多些封賞都是應得的。再者說了,以當時朝廷局勢。正急需一場大勝,圣上和攝政王(多爾袞)才寬宏大量。厚賞多羅貝勒麾下……”

譚泰聽到這里,心中不由得一動。

博洛進攻福建的時候,滿清剛剛入關,橫掃天下,囂張不可一世,比現在的形勢可強得多,真要說起來,現在才更需要一場大勝!

“黃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仿效博洛么?”

“不錯!”

黃澍雖然頂著個參贊軍務的頭銜,卻對勾心斗角的政治斗爭更加擅長,掰著指頭為譚泰仔細分析道:“大將軍性情耿直,看不得謊報軍功,但時事所迫,有些時候還得變通從權!若是如實上報江西戰事,大將軍固然求仁得仁,落得心安,卻給攝政王出了一個好大的難題,若是因此引起朝局震蕩,大將軍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這么復雜?譚泰有點頭暈,如實上報軍情,竟然會害了我大清!

但仔細一想,黃澍的話很有幾分道理。如今朝廷里暗流涌動,南昌會戰失利的消息一旦傳到北京,肯定會引起一場劇烈的震動,多爾袞內憂外患,說不定就會失去對朝局的控制。

“唉,這也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譚泰猶豫不決:“大軍退往九江,向朝廷稍作推諉,倒還勉強說得過去,把敗仗說成勝仗,還要為劉良佐這種敗軍之將請功,實在不是個滋味,我真是干不來!”

黃澍淡淡一笑,譚泰雖然還在嘴硬,卻明顯已經心動,否則哪用這么嘮嘮叨叨!

毋庸置疑,這件事已經成了七八分,只要再添一把火,就能說服譚泰。等到大軍敘功的時候,作為出謀劃策的關鍵人物,黃澍相信自己肯定能撈到一份顯赫的軍功,從四品道員再往上提一提,就夠著三品大員的臺階,離封疆大吏就不遠了。

得意,說不出的得意,黃澍對自己非常佩服,他來當這個勞什子的參贊軍務,天天跟著大頭兵一起吃苦,就是為了撈取軍功,明明已經化作泡影的事情,卻被他硬生生的扭轉乾坤!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江西之戰關系重大,若向朝廷送去捷報,于公于私都有莫大好處,于三軍將士更有莫大恩情,大將軍萬萬不可拘泥常法,自入樊籠!”

黃澍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高,盯著譚泰說道:“只有得到朝廷諒解,大將軍才能繼續鎮守九江,尋機與汪賊再戰,難道說,大將軍就這么心甘情愿的敗了,不愿報仇了么?!”

這句話徹底打動了譚泰!

如果把江西戰敗的消息報上去,清廷很可能撤掉自己的職務,另派他人來收拾殘局,作為曾經生擒洪承疇的滿清名將,譚泰心高氣傲,無法忍受自己的軍事生涯以失敗收場。要知道,雖然連打了幾個敗仗,他的部隊仍然有一定的實力,如果得到充分的休整,未必不能抓住戰機,打敗楚軍。

譚泰的胸口起伏不定,想到被朝廷棄用后的悲慘下場,他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兵權,哪怕謊報戰功也在所不惜!

正在這個時候,帳外突然有一名軍將高聲報名,自稱是江南總督馬國柱的下屬,名叫田友,前來報告軍情。

“讓他滾進來!”

聽說是馬國柱派來的人,譚泰氣不打一處來,就是因為雞籠山和新建鎮相繼失守,才造成楚軍和金聲桓會師,可以說,馬國柱對南昌會戰的失利負有重要責任。

田友進門之后,跪倒磕頭,譚泰冷冷問道:“馬國柱在哪里?他怎么不親自來見我?莫非已經自盡謝罪了不成?”

“不敢,不敢!”田友聽他言語不善,連忙又磕了個頭,從懷里取出一封蠟丸密信,雙手舉過頭頂。

黃澍看了譚泰一眼,見他點頭,上前接過密信,先驗過火漆暗記,然后用刀劃開,送到譚泰面前。

譚泰舉信細看,這封信前面是自辯,后面是報捷,馬國柱先把丟失雞籠山和新建鎮的責任推了個干干凈凈,又說自己剛剛打了一個大勝仗,擊潰楚賊五千余人,斬首兩千余級,繳獲器械盔甲無算……

要是在以前,譚泰肯定會拍案而起,怒斥馬國柱花言巧語,推諉罪責,所謂斬首兩千的戰功也未必可信,還要派人仔細驗證。

但是,譚泰現在已經有了別的想法,看到這封信后,臉上的怒氣只是一閃而過,然后默默無語,考慮了半天,伸手把信遞給黃澍。

“黃先生,你看看吧,幫我參合一下,該怎么處置。”

“遵命!”

黃澍接過信,先一目十行快速看了一遍,又慢慢的仔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頭,對譚泰說道:“這封信所述詳細,戰事經過都經得起推敲,如果真有首級繳獲作證,可以當做一件戰功上報。”

“我知道,我知道,馬國柱這廝,倒真是伶俐!”譚泰一副不甘心的樣子,他很想嚴厲懲處馬國柱,甚至上本請朝廷將其捉拿進京,但是,馬國柱送來的捷報實在太及時了,簡直是雪中送炭,令人無法拒絕。

譚泰想謊報軍功,總得有些拿得出手的戰績,偏偏他手下一敗再敗,把黑的說成白的實在太困難,如果馬國柱真的繳獲了一大批明軍的武器盔甲,再隨便砍些老百姓的腦袋,送到北京之后,就是板上釘釘的鐵證,誰都得承認打了一個大勝仗。

他向田友問道:“你剛才說,自己叫什么名字?是馬總督身邊的人嗎?”

田友跪在地上,心里正在七上八下,突然聽譚泰問起,連忙答道:“末將賤名田友,現任馬軍門標下親兵統領,一直追隨馬軍門左右。”

“這信上說,馬總督打了一個大勝仗,殲敵兩千余人,可是真的么?”

“千真萬確,馬軍門親冒矢石,上陣沖殺,以致左腿受傷,末將都是親眼所見!”

“繳獲了多少盔甲刀槍?”譚泰更關心這個問題。

“總計盔甲四百余副,號衣一千八百領,刀槍鳥銃三千余支,火炮一門,另有偽明旗幟儀仗若干,總兵大纛一桿,副將將旗兩面……,所有繳獲都在軍中,不日就能送到豐城縣。”

啪的一聲,譚泰突然重重一拍桌子,田友被嚇了一跳,身子猛然繃緊,額頭冒出冷汗。

“賞!賞他二十兩銀子,然后再給他找匹好馬!”

譚泰對左右吩咐一聲,然后對田友說道:“軍情緊急,還要辛苦你一趟,立刻回去通知馬國柱,帶著所有繳獲,全速趕來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