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六十章 萬萬沒想到

豐城縣,位于南昌府的南部,緊鄰贛江東岸,距離南昌城不到二百里。豐城縣因為地處要沖,物華天寶,自古就是一個富庶的地方,直到現代也是全國經濟百強縣,浙贛鐵路、京九鐵路、滬昆高速、贛粵高速等交通要道都從其境內經過。

但在殘酷的戰爭面前,繁榮注定要被破壞,楚軍進入江西后,譚泰就率大軍駐守豐城縣,把這里打造成一個堅固的軍事堡壘,方圓百里內一片蕭條,大白天走半晌,幾乎碰不上一個百姓,放眼所及,除了大片大片拋荒的田地以外,只有星羅棋布的清軍營壘,以及縱橫交錯的壕溝,像大地上突然出現了一道道深深的傷痕。

這天午后,一艘清軍戰船駛入豐城縣碼頭,靠岸后綁住纜繩,搭好跳板,從船上下來了十幾個人,為首的中年武將相貌堂堂,頗有幾分威嚴氣概,頭上戴著二品武官的紅頂子,正是清軍水師副將夏建仁。

豐城縣以南的清軍水師都算夏建仁的下屬,所以他在碼頭上很威風,隨口下個命令,就有一大群水師官兵跟著忙活起來,誠惶誠恐,小心伺候,生怕他挑毛病,找麻煩……幸好夏建仁很快就離開了碼頭,似乎另有要事。

離開碼頭,夏建仁帶著幾名下屬,直奔豐城縣城,來到西門,才發現守門的清軍都換成了八旗兵,出入檢查也嚴格了許多,氣氛顯得很緊張。

驗過堪合腰牌。順利進入城門,來到譚泰的營廨求見,等了一會。里面出來一名八旗低級軍官,把他們領到偏廳。

“你們在這里候著,大將軍正在議事,很快就會出來。”

那個軍官板著臉,好像誰欠了他兩吊錢一樣,簡單解釋了一句,就轉身自顧走了。連水都沒倒一杯。

在水師里是大爺,到了這里是孫子,夏建仁早就習慣了這種角色轉變。向那八旗軍官的背影抱拳叫道:“多謝,多謝這位將軍,您老慢著點兒啊!”

等那八旗軍官走遠,他轉過身。得意地一仰下巴。對手下人問道:“怎么樣,我這兩句京腔還地道么?——‘您老慢著點兒啊’,注意,尾音要往上挑,得卷著舌頭才能說出來,我練了好幾天呢。”

“您老?您老還真有閑心!”

師爺鄧五哭笑不得,皺著眉頭說道:“譚泰大將軍急招您來豐城縣,還在文書里責問。為何在豐城縣以南留下了二百多條船,不知將軍何以作答?若是追究的話。這可是違抗軍令的大罪,您怎么一點都不擔心呢!”

夏建仁收了李成棟的厚禮,在豐城縣以南留下了一半水師,譚泰知道后非常奇怪,按照原定計劃,水師應該立刻返回南昌,所以命令他立刻趕來,詢問原因。

“嗨!沒什么大不了的,這件事我心里有數。”夏建仁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當初收下李成棟銀子的時候,他早就想好了托詞,后來又碰巧趕上兩件事,都是老天幫忙的好事巧事,夏建仁有絕對的把握,不會受到譚泰的懲處……

同一時間,譚泰也正在詢問這件事。

“黃先生,你當年在左良玉軍中效力,打仗的事情也不是外行,你說說看,刮風下雪的時候船就不能走了,有這個道理嗎?”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點著桌子上的一封信,那是夏建仁給他的回信,信里解釋因為天降暴風雪,船只損毀嚴重,所以才留下一半水師。

坐在他對面的,是消失了很久的黃澍。

黃澍本來是湖廣巡按御史,和左良玉同屬于東林黨陣營,因為和馬士英在金殿上大打出手,成了弘光朝風云一時的政治人物,后來跟隨左夢庚投降滿清,卻從此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混的很不如意。

官場有官場的規則,滿清官場也是一樣,黃澍和當朝首輔撕破臉動手,已經違反了官場上的潛規則,投降滿清之后,沒有人敢重用他,只給他一個四品地方官,一干就是三年。這次譚泰南下,黃澍覺得機會來了,到處鉆營打點,毛遂自薦,終于得到一個參贊軍務的任命,打算撈些軍功,再往上爬一爬。

參贊軍務,實際上就是當參謀,肚子里總要有點貨色,黃澍這段時間專門惡補,把幾本兵書背得滾瓜爛熟,如果問些大而化之的戰略問題,肯定能夠引經據典,分析的頭頭是道,但聽譚泰問起具體的水戰問題,卻感到很有些怵頭。

不懂啊!

水師的勾當,只有那些粗鄙武將才知道,斯文人誰關心這個?但是大將軍既然問起,又不能不答,而且要回答得干脆利落,語氣上不能有半點猶豫。

“此事確有可能!南方少雪,戰船若是疏于保養,驟然遭遇風雪,很容易損壞,不要說桅桿折斷,就是船帆甲板有些破損,都不宜繼續行駛,應當暫避幾日,夏將軍所為并無不妥。”

“噢,原來是這個樣子。”譚泰頓了頓,又說道:“我就是有些奇怪,壞上幾條船說得過去,哪有二百多條船一起壞掉的道理?”

“這個……,倒也不奇怪。”黃澍一副內行人的模樣,分析道:“我大清原來并無水師,如今的水師都出自前明,船舊兵惰,沉疴已深,前幾日的風雪又那么大,才捅個這么大的簍子。”

“有道理!”譚泰點點頭,笑道:“倒也是巧了,這兩天戰事吃緊,夏建仁留下兩百條船,正好派上用場,既然他不是有心抗令,就不用責罰了。”

這番話說的沒頭沒尾,黃澍很是奇怪,詢問之后才知道,屯布兒正在對岳州營發起猛攻,兵力不足,向譚泰求援,但是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道路濕滑難行,幸好有夏建仁的兩百條船,譚泰的援兵才能在第一時間趕到前線。

聽到前線戰事如此曲折,如此驚險,黃澍的臉色時而緊張,時而慶幸,簡直是牽腸掛肚,心都快跳出來了,等到譚泰講完,他輕輕一拍巴掌。

“如此說來,夏將軍有功無過!”

“唉,也談不上什么功勞。”

譚泰揉了揉太陽穴,頭疼地說道:“朱馬喇和馬國柱昨日剛剛派人送來消息,南昌城下出現大股南賊,總數在萬人以上,已經攻占雞籠山,非常麻煩!”

“什么?這股南賊攻下了雞籠山?不用說,他們肯定是沖著南昌城去的,大將軍應當立刻派兵回援,以免南昌破圍!”

“你說的不錯,但我現在無兵可派!只有先把楚軍打敗,才能掉頭回南昌。”譚泰眼中閃過一道冷芒,咬牙說道:“南賊突然偷襲南昌,確實是一條毒計,可惜還是算漏了一步,哼哼,朱馬喇能征善戰,南賊僅憑一兩萬人,就妄想為南昌解圍,真當八旗勁旅都是擺設么?”

在譚泰想來,南昌附近還有幾萬清軍,就算遭到突然襲擊,也能堅持幾天,只要屯布兒加快速度,等到消滅岳州營后,就能趕回去支援南昌。

“大將軍算無遺策,學生佩……”

黃澍的馬屁剛剛拍到一半,突然有一名軍官沖了進來,見他神色慌張,衣甲不整的樣子,譚泰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厲聲責罵。

那個軍官撲通跪倒,大聲說道:“末將死罪,請大將軍息怒,只是南昌城剛剛送來消息,我軍兵敗破圍,固山額真朱馬喇乘船逃離,江南總督馬國柱下落不明!”

突然間,屋子里靜的可怕,沒有一個人說話,黃澍向后縮了縮身子,盡量避開譚泰的視線。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譚泰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嘶啞,神情猙獰,像是一只即將發狂的野獸。

“南昌城已經破圍,我軍傷亡過萬,只得向豐城縣退卻,今日晚間就能趕到……”

“胡說八道!”不等那軍官說完,譚泰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上前一腳把他踢了個跟頭:“朱馬喇、馬國柱幾萬人馬,還有水師相助,怎么會輕易落敗?再敢妄言亂我軍心,拖出去砍了!”

那軍官卻渾然不懼,叫道:“大將軍,大將軍,末將所言千真萬確,南昌派來的使者就在帳外,大將軍一問便知。”

夏建仁在偏廳里等到天黑,也沒見到譚泰,最后黃澍總算來了,代表譚泰向他傳達命令,水師所有船只立刻出發,接應屯布兒,準備撤退。

“黃道臺,這條軍令好生古怪,莫非出什么變故了?”

“唉,一言難盡……”

黃澍的心情很差,南昌會戰敗局已定,撈取軍功的希望基本上已經破滅,不受朝廷的責罰就謝天謝地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清軍擁有水師優勢,打不過可以跑,沒有生命危險。

聽說南昌破圍,夏建仁也嚇了一跳,打仗都是一環扣一環的,南昌城下破圍,樟樹鎮的戰斗也必然受到影響,清軍全線退卻是早晚的事情,把水師派去接應屯布兒,分明是打算逃跑。

“李成棟這個家伙,果然有兩下子。”夏建仁突然想起李成棟,這個人眼光不差,戰前就看出苗頭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