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船劈開波浪,向著南昌府駛去,船頭上,莊贊和田保鑫并肩而站,面色凝重。
“唉,汪軍門唱了這么一出,是要讓咱們去送死啊!”田保鑫突然嘆了口氣。
“死就死吧,起碼還能給家里掙個賜謚,孤兒寡母不被人欺負。”莊贊也嘆了口氣。
“莊哥,我還是覺得心里不痛快。”田保鑫看看莊贊的臉色,小聲試探道:“要不,咱們帶著這些糧船去投韃子?”
“渾說什么呢?”莊贊勃然變色:“這船上可都是楚軍的人,咱們的一舉一動被人家盯著呢!再者說了,你我的妻兒老小都在廣東,要是投了韃子,讓他們怎么活命?”
田保鑫努起嘴巴,糾結地說道:“我就是害怕,從心里往外真的害怕,不想就這么死掉。”
“我知道,我也怕,但這事怕也沒用,只能咬牙往前闖了。”莊贊正色說道:“你我雖然都是粗胚軍漢,也要活得有人味一點,那些拋妻棄子,只顧自己榮華富貴的事情決不能做,否則將來要遭報應的。你我十幾年的交情,算得上情同手足,今天哥哥求你一件事,一定要答應!”
“行!這些年要不是莊哥救命,我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大哥怎么說,我便怎么做!”田保鑫重重地點了點頭。
“等下和韃子接戰,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帶著船隊強沖南昌,決不能投降!”
“既然莊哥說到這了。小弟便發個毒誓……”
打仗最要緊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清軍水師剛剛獲勝。以為明軍不敢來犯,防御上極為松懈,莊贊和田保鑫卻做了充分的準備,在第二天子夜時分突然殺到,清軍措手不及,被他們一路沖到南昌城下,在西門江邊靠岸卸糧。
這個時候。清軍終于反應過來,無數戰船從四面八方向岸邊圍攏,莊贊帶著二十多艘戰船拼死抵抗。護著糧船往下卸糧。好在城里的金聲桓反應也很快,見到城外水師交戰,立刻派出精銳部隊殺出西門,牢牢護住灘頭陣地。把糧食一袋袋地搬下船。
清軍步兵從兩側殺了過來。想要截住這批糧食,金聲桓的部隊卻紅了眼睛,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戰斗力,像一群護食的惡狼般,接連幾個反沖鋒,把清軍打的節節后退。西門外是一條狹長的走廊地帶,明軍卡死兩頭,就守得固若金湯。清軍雖然兵力占優,卻一時無可奈何。
水師這邊卻快頂不住了。莊贊手下本來就是贛州水師的殘部,船只火炮的數量和性能都明顯弱于清軍,在硬碰硬的正面較量中很快落了下風,戰船一艘艘起火沉沒,或者被清軍繳獲,莊贊和田保鑫一直拼到最后一艘船燃起大火,才跳進江中鳧水逃到岸上。
拼速度,搶時間,明軍竭盡全力地卸船,清軍則在步步逼近,火炮已經打到了岸邊,明軍卻沒有任何放棄的意思,冒著炮火仍在不停搬運糧食。金聲桓和王得仁不惜傷亡,用人命不停往里填,哪怕有的糧船被擊沉了,士兵們也會跳入江中,把落水的糧食撈到岸上……
第二天早上,贛江岸邊仍是一片片黑紫色的血跡,江水中飄蕩著絲絲猩紅,被擊毀的戰船半沉在岸邊,層層疊疊的尸體,竟然比糧袋還要多。
這一仗,明軍林林總總傷亡了將近七千人,雖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卻搶到了七成多的糧食,大約八千五百石的樣子,幾乎是一條命換一石糧。這在平時肯定無法接受,此時的南昌城卻歡聲一片,有了這八千五百石的糧食,城里的十幾萬軍民就不用餓死,省著些吃用,最少還能堅持二十天。
捧起一把浸血的糙米,金聲桓先向著桂林方向跪謝圣恩,然后對著莊贊等人深施一禮,深陷的眼眶中竟然閃動著淚光。
消息傳到后方,楚軍的士氣為之一振,就連病榻上的萬元吉也好了七八分,贛州水師全軍覆沒雖然令人心疼,但畢竟犧牲換來了回報,南昌暫時轉危為安。
他立刻催促汪克凡,加緊攻打清江,這次送糧已經賠光了老本,不可能再來第二次,必須在南昌糧盡之前解圍。
汪克凡卻有別的安排。
清江之戰拖得太久,給了譚泰準備的時間,他已經調集重兵,在豐城縣又設置了第二道防線,就算楚軍在十天內攻克清江,到了豐城縣又不知會耽擱多長時間。
一招落了緩手,后面步步被動。
作戰計劃必須重新調整。
南昌位于清江的東北方向,清軍主力除了圍城之外,主要的防御方向也對著南邊,如果繼續沿著贛江步步為營的向北推進,雖然可以利用水路運送兵員輜重,但清軍的抵抗也會越來越強,時間上難以控制。
拖得久了,金聲桓還是堅持不住。
與此相反,南昌北側的清軍兵力相對薄弱,如果分兵迂回到幕阜山一帶,從西北方向突然發起進攻,譚泰必然防不勝防。
唯一的問題是,楚軍如果長途奔襲迂回,就不能攜帶太多的糧草輜重,但幕阜山的熊立春已經投降滿清,不會像以前那樣提供糧草支援,甚至還會趁火打劫,攻擊楚軍。
大眼一看,似乎此路不通的樣子。
汪克凡猶豫再三,和眾人反復商議,最后還是決定冒險一試。
這個計劃能否成功,關鍵就在熊立春身上,只要他兩不相幫,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楚軍就有五成以上的把握,如果他能提供些幫助,成功的可能就更大了。
這個時候,從吉安府又趕來了幾支后續部隊,其中既有剛剛完成改編的楚軍主力,比如周國棟的通山營,陳友龍的鎮筸營等等,也有外圍地方部隊,比如卞祥的寧州營,劉淑的吉安義兵等等,以及隆武帝從廣西派來的援兵——趙印選、胡一清所部。
前些日子,周國棟所部一直駐守永州府,沒有趕上衡陽會戰和長沙會戰,眼看著其他各營紛紛立下大功,官兵們羨慕妒忌之余,這次來江西都憋足了勁。和勒克德渾和耿仲明比起來,譚泰的分量似乎輕了點,但也有個征南大將軍的頭銜,通山營上下摩拳擦掌,準備拿他開刀,打出自己的威風。
聽說迂回幕阜山的計劃后,周國棟第一個請戰,根本沒把熊立春放在眼里——熊立春要是識相,就容他再蹦跶兩天,要是敢來找通山營的麻煩,直接滅了就是。
陳友龍加入楚軍后,一直寸功未建,也堅決要求參加這次行動,他手下的鎮筸兵以前在湘西山區和苗民打仗,堪稱這個年代的山地戰專家,汪克凡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劉淑也來請戰,被汪克凡拒絕了,吉安義兵的精銳都被王鼎和顧宗福帶走,她手下都是些地方部隊,難以勝任這么艱巨的任務。
趙印選和胡一清請求參戰,汪克凡沒有拒絕。他們兩個是一對搭檔,指揮的是同一支部隊,有點哼哈二將的意思,部下四千多人都是云南兵,戰斗力還算不錯,不會拖楚軍的后腿,況且這支部隊代表的是隆武帝,理應在江西會戰里擔任一個重要角色。
卞祥原來是熊立春的手下,熊立春投降滿清,卞祥帶著部隊輾轉離開幕阜山,回歸楚軍陣營,所部兩千余人被編為寧州營,這段時間在吉安府一帶休整訓練。作為寧州地區的地頭蛇,卞祥的人馬對幕阜山的情況非常熟悉,理所當然的擔任了先頭部隊,負責為大軍開路。
幕阜山的情況比較復雜,不僅僅是簡單的軍事問題,由性格剛烈執拗的周國棟擔任主將并不合適,汪克凡經過考慮,把這副擔子交給了汪晟,又把善于謀劃的滕雙林也派了去。
楚軍將領大多是中人之資,沒有那種情商、智商和軍事能力都出類拔萃的全才,只能采取互補的方式,用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
為了避免驚動清軍,這支迂回部隊離開清江的時候非常低調,甚至連萬元吉也沒有通知,在部隊出發之前,汪克凡又派陳尚文擔任自己的代表,先行趕往幕阜山,與熊立春接洽。
楚軍大舉來援,譚泰立刻感到了莫大的壓力。
作為生擒洪承疇的猛將,譚泰自視甚高,并不畏懼最近風頭強勁的楚軍,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的主力要圍困南昌城,機動兵力不足,只能對楚軍采取守勢,眼看清江遭到猛攻,卻不敢派兵來救。
南昌雖然得到了一批糧食,但贛州水師全軍覆沒,無以為繼,城里的糧食不到一個月又會吃光,只要頂住楚軍的進攻,清軍就能贏得最終的勝利。
但這還不夠!
譚泰希望在攻克南昌之余,把楚軍也一并消滅,進而南下贛州,掃平江西。
這需要更多的兵力配合,早在楚軍向吉安府集結的時候,譚泰就連上幾道奏章,請求多爾袞派兵支援,要知道八旗主力陸陸續續都從四川回到了北方,清廷完全有能力派來一支強大的援軍。
奇怪的是,這些奏章發出去后,如同泥牛入海,一直沒有得到回音。望眼欲穿地等了兩個多月,卻等來了山西姜瓖造反的消息!
現在只能靠自己了!面對難局,反而激起了譚泰的斗志,他并不是有勇無謀的庸將,在戰略部署上變得更加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