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各家軍閥中,王進才和楚軍的關系最近。
他和郝搖旗一樣,原來都是大順軍袁宗第手下的一員偏將,地位上卻比袁宗第差了好幾級,李自成死于九宮山后,大順軍群龍無首,王進才和郝搖旗抓住機會大肆收容敗兵,拼命擴充自己的實力,一躍成為兵馬數萬的大軍頭。
窮人乍富,這些兵馬又是挖老上司墻角得來的,王進才和郝搖旗都不敢再回忠貞營,轉而投靠何騰蛟,何騰蛟也正想分化拉攏這支農民軍的殘部,雙方一拍即合,王進才和郝搖旗就此成為湖南軍閥中的一員。
剛開始的時候,王進才、郝搖旗和何騰蛟蜜里調油,相處的非常融洽,蜜月期過了之后,才發現“婚后”的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完美。
平心而論,何騰蛟對他們兩個還算不錯,從個人待遇到手下部隊的糧餉駐地,都盡力安排到最好,但是,王進才手下的兵馬太多,雜七雜八有七八萬人,每個月的花度消耗全算下來,差不多要二十萬兩白銀,何騰蛟也養不起。
何騰蛟雖然號稱總督五省軍務,但真正的地盤就是湖南這一塊,每個月的賦稅收入不過二十多萬兩銀子,手底下大大小小的軍閥卻有十多支,再加上行政開銷和他自己的督標營,分到王進才手里的軍餉從沒超過三萬兩白銀,剩下的都要他自行解決。
手里沒錢怎么養活軍隊?王進才漸漸意識到自己的兵馬太多,引起了何督輔的忌諱。只好一再精簡縮編,然后屯田養兵,盤剝駐地百姓。再勒緊褲腰帶苦熬,想盡一切辦法勉強維持著局面,但手下兵將們漸漸怨言叢生,和何騰蛟之間也產生了隔閡,越來越混不開。
三四年下來,苦日子似乎永遠沒個頭,士兵們紛紛逃離湖南。去湖北投奔忠貞營,開始是普通士兵三三兩兩的開小差,后來是軍官帶著成建制的部隊一起溜號。王進才對此素手無策,哪怕抓到開小差的官兵也不敢嚴厲懲處,以免引起更大的嘩變。
關鍵時刻,汪克凡伸出了援手。
跟著楚軍打了一趟黃州府。王進才也真正的進了一回財。不但解決了幾個月的糧餉,還把親兵營的鎧甲軍械都更新了一遍,再用淘汰下來的舊鎧甲武裝了一千多名戰兵。從那以后,王進才一直和汪克凡保持著聯系,哪怕被清軍趕到廣東也沒有斷線,這次在衡陽見面,當然有很多私密的事情要談。
大半個時辰后,王進才悄悄離開楚軍駐地。卻又拐個完來到章曠營中,直到很晚才走……
和王進才不同。郝搖旗一直是何騰蛟的重點拉攏對象,猶如曹操對關公,恨不得解衣衣之,推食食之,郝搖旗也沒有一個失散的大耳朵大哥,就把何騰蛟當成了自己效忠的對象,董英、劉承、黃朝宣等人投降清軍后,更成為何騰蛟手下最得力的干將,火并陳友龍,搶占寶慶府,立下了汗馬功勞。
火并陳友龍沒問題,到了汪克凡面前卻變得比小媳婦還規矩,雖然在攻克衡陽的戰斗中幾乎一無所得,郝搖旗卻不敢有任何不滿的表示。
人前裝孫子,人后免不了發發牢騷,郝搖旗這天晚上設下便宴,邀請章曠、王進才、曹志建、牛忠孝到他的營中一聚,幾萬大軍數百里奔波趕到衡陽,卻幾乎寸功未建,眼下更是進退兩難,得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向何騰蛟交待,下一步又如何行動。
章曠推辭不來,理由很充分。
都是一群武將聚會,他如果來了大家反而拘束,就不來湊熱鬧了。這是合情合理的解釋,文官武將之間各有各的圈子,章曠既然要擺巡撫的架子,郝搖旗也不再勉強。
牛忠孝推辭不來,理由就很牽強,他病了。
這不是騙鬼嗎?昨天分戰利品的時候還精神抖擻,滿面紅光的樣子,嘴巴恨不得咧到耳朵后頭,今天怎么就病了!
王進才推辭不來,出乎郝搖旗的意料,他也病了。
“這家伙鬧什么鬼!犯得著給老子裝病?”郝搖旗和王進才因為出身和經歷相同,關系比旁人都近一些,見他在這種關鍵時刻裝病,心里不由得惴惴不安。
曹志建是唯一的客人,自斟自飲,喝得很滋潤,冷冷說道:“郝帥還看不出來嗎?眼下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何督輔怕是要失勢了。”
他和劉承、黃朝宣類似,都是土生土長的湖南軍閥,雖然依附于何騰蛟,卻不屬于他的嫡系,就像一對都有外遇,同床異夢的夫妻,只是在一起搭伴過日子罷了。
“他娘的,爹還沒死呢!只要何督輔還是湖廣總督一天,湖南就由他說了算!”郝搖旗咬牙發狠,不停咒罵,他和何騰蛟糾葛太深,把忠貞營和其他明軍都得罪個遍,猶如一根線上的螞蚱,難舍難分。
“是這個理!楚軍雖然占了衡陽,但將來的知府還得由總督衙門任命,衡陽到底姓汪還是姓何,還不好說呢。”曹志建突然換上一副笑臉,勾著郝搖旗的肩膀說道:“來來來,咱們喝酒!這些都是文官操心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這兩天何督輔應該就要到了,到時候自然會主持大局。”
“嗨,沒想到勒克德渾和耿仲明這么不經打!”郝搖旗端起酒杯,皺眉說道:“我怕楚軍打了這么大的一個勝仗,何督輔也壓不住他們!”
“怕什么,大不了去搶長沙好了,就算搶不下長沙,何督輔要重回長沙開衙,誰還能攔得住他?”曹志建笑著相勸,郝搖旗連連給自己灌酒,心情煩悶下酒量大減,沒過多長時間就醉眼朦朧,趴在了桌子上。
曹志建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轉眼間卻又變得神色如常,拿過酒壺給自己滿上,滋溜一聲喝干:“這廝,果然是個一根筋的呆瓜,我可提醒過你了,你自己不聽,活該倒霉。哎,老子就是太過好心,見不得別人往溝里跳……”
郝搖旗翹首以盼的何督輔一直沒有出現,但派來了一名使者。
那使者是何騰蛟手下的屬官,也有著五品官身,見到汪克凡后好生恭維,又呈上何騰蛟的親筆信,信中熱情洋溢地贊頌了衡陽之戰的偉大勝利,對汪克凡以及全體參戰將士表示衷心的祝賀,并提議立刻出兵長沙,收復湖南全境……
回到郝搖旗的軍營,那使者卻變了臉色。
“聽說楚軍占了衡陽,何督輔連摔了三個杯子,摔一個不解氣再摔一個,第二天早上起來,又摔了一個。”那使者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郝搖旗忍不住皺起眉頭,王進才等人卻木呆呆的面無表情。
“衡陽之戰,將士們也是盡力了,但楚軍破城在先,事情已無法挽回。”章曠接過話頭,沉穩說道:“收復衡陽總歸是一件好事,自家人之間不能鬧意氣,你回去再勸勸督輔,還是應該到軍中來,和汪軍門共商抗清大計。”
隨便派個人來應付場面,自己躲著不和汪克凡見面,明顯是在耍脾氣,鬧情緒,讓外人看了,不會說汪克凡沒面子,卻會說何騰蛟小肚雞腸。
“軍門有所不知,何督輔此刻已經趕往湘鄉,謀劃攻略長沙。”章曠也屬于封疆大吏,那使者不敢怠慢,恭敬回答,轉過臉面對眾將,卻換了一副嚴厲的表情:“衡陽雖然被楚軍占了,但何督輔兩朝總督,乃當今圣上南陽故交,自然能將湖南握于鼓掌中,但眼下匱缺一場大勝提振民心士氣,諸君當努力向前,務必搶在楚軍前面攻取長沙!”
簡單一句話,只要你們能打贏這一仗,湖南就還是咱們的天下。
“請何督輔放心,我等必誓死效命!”郝搖旗帶頭,和眾將一起拍胸脯表態……
說走就走,何騰蛟麾下的幾支部隊當天晚上就拔營起寨,向長沙進軍,同時知會楚軍和忠貞營一起配合行動。見他們急不可耐的樣子,很多楚軍將領都提議暫緩出兵,讓他們和尚可喜、徐勇死磕去吧,畢竟經過衡陽會戰,楚軍的傷亡也不小,能再休整兩天最好不過。
“不,抗清事大,我們要立刻出兵,該配合的時候就配合,該頂上去的時候就頂上去。”汪克凡說道:“尚可喜四萬大軍不可小瞧,如果被他打了一個大勝仗,湖南的形勢又會發生變化,要花很長時間攻打長沙,耽誤其他地方的戰事。”
滕雙林、呂仁青等人勸道:“就只怕何騰蛟不懷好意,咱們在前面頂住尚可喜,他在后面搶下長沙。”
“大局為重。”汪克凡淡淡說道:“搶就讓他搶去,事情過后總會有個說法……”
回到自己的軍帳,汪克凡簡單用飯,然后命人請來龐天壽的秘密使者。
那使者也是個太監,姓付名荊,而且是龐天壽的心腹手下,聽完汪克凡的情況介紹后,點點頭笑道:“此事果不出我家公公所料,何騰蛟既然不知進退,那就休怪圣上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