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一四五章 “絕境”

“壯哉!壯哉!壯哉!”

石鼓山上,一群文職幕僚咬牙握拳,連連驚呼。

燧發槍的密集殺戮,讓他們膽戰心驚,清軍前赴后繼向前沖鋒,又讓他們熱血沸騰,這些年跟著懷順王(耿仲明)南征北戰,從沒見過這么慘烈的戰斗。

耿仲明卻緊皺眉頭,表情嚴肅。

面對密集沖鋒時,燧發槍表現出的殺傷力又一次超過了他的預期,這種火槍裝彈更快,射程更遠,還能用密集隊形造成火力覆蓋,在壕溝路障的配合下,竟然能正面硬抗清軍的進攻。

他通過觀察發現,進入有效射程之后,無論身穿綿甲還是鐵甲,都無法抵御燧發槍的射擊,說明這種火槍比鳥銃的威力更大,也許只有套上兩層到三層綿甲,才能擋住燧發槍的鉛子……但在南方炎熱的天氣下,穿上兩三層綿甲作戰,還沒被燧發槍打死,自己恐怕先熱死了。

新的武器必然帶來新的戰術,耿仲明敏銳地感覺到,在燧發槍的排槍射擊下,列陣慢步前進的進攻戰術恐怕已經過時了,只有把士兵散開才能減少傷亡。

但是,改變戰術絕不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這牽扯到訓練、指揮、協調、配合等各種各樣的問題,在野戰中,天下所有的軍隊都要列陣而戰,如果把他們排成散兵線,不等沖到敵人跟前自己就崩潰了。

“不好對付。”耿仲明的腦子里瞬間閃過幾種方案,但都沒有制勝的把握。敵人躲在溝里用燧發槍射擊,他能打到你,你卻打不到他。進攻一方只能用人命來填。

站在石鼓山上,整個戰場一覽無余,兩路清軍終于都沖過了第一道外壕,隊形卻稀薄了很多,估算傷亡,差不多有三百人上下。

“王爺,戰事不利。不如暫緩進攻吧。”徐斌很心疼,進攻的主力是長沙綠營,傷亡的可都是他的子弟兵。

“戰事正在緊要關頭。正當一鼓作氣,豈能功虧一簣。”死道友不死貧道,耿仲明一點都不心疼,正色說道:“你等不顧本王勸阻。執意要在今日求戰。怎么稍遇小挫就打上退堂鼓了?這種散漫軍心的話不要再說了!”

清軍過了第一道外壕后重新整隊,在排槍的射擊下再次緩緩前進,這不是視死如歸的勇敢,而是因為快跑起來就會崩潰,軍官不得不勒令士兵放慢腳步,跟著鼓點的節奏向前。

這樣更加大了他們的傷亡,但是清軍仗著人多,并沒有停下進攻的腳步。

“長沙綠營的確是一支強兵。在綠營里也算出類拔萃的了。”

孫柏安的戰損達到一成多,仍然能基本保持隊形嚴整。雖然是敵人,汪克凡也表示稱贊,但他的語氣很平靜,只是陳述一個事實,對火槍隊的戰斗力更有信心:“不過他們很快就會知道,楚軍的火槍隊比他們更強。”

距離楚軍戰壕二十步,是另一道內壕,壕溝前擺放著鹿角等障礙。

楚軍的燧發槍屬于滑膛槍,槍膛里沒有膛線,子彈和槍管發生碰撞會影響射擊精度,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到了二三十步左右,滑膛槍的命中率大幅提高,只要瞄準敵人就很難打偏,兩百名火槍兵采取三段式射擊,每次齊射都會讓成排的清軍倒下。

清軍的鼓聲變得更加急促,士兵的腳步隨之加快,想盡快通過這片死亡地帶,前排的士兵被打倒后,軍官們立刻揮舞刀劍,催促后排的士兵上去補位,否則士兵發現兩旁沒有同伴,就會失去繼續前進的勇氣。

一隊刀斧兵沖在最前面,揮舞手里的短斧清理鹿角,盾牌手舉著大號盾牌,試圖為他們提供保護。

這種盾牌用浸油的鐵杉木制成,里面還包有一道厚實的鐵胎,足以抵御弓箭和火銃的攻擊,清軍的盾牌手蜷起身子,盡量躲在盾牌的后面,在鉛子的射擊下連連顫抖,卻始終沒有倒下。

擋住了!孫柏安松了一口氣,這種特制的盾牌太過沉重,部隊配備的并不多,沒想到在關鍵時刻立了大功,擋住了燧發槍的鉛子。

“砰!砰!”

突然響起的槍聲異常響亮,聽起來是如此不祥,孫柏安眼神立刻一緊,抬頭向吉安營的營寨看去。

抬槍!

看到燧發槍打不透那些大盾牌,顧宗福立刻調抬槍隊幫忙,在這么近的距離上,抬槍沉重的鉛子如同一柄鐵錘,把清軍的盾牌砸得東倒西歪,碎片飛濺。

盾牌倒下,后面的清軍士兵又成了活靶子,新的一輪齊射把清軍的刀斧手放倒了一大半,撲倒在鹿角上再也爬不起來。

但是,更多的清軍涌了上來,踏著同伴的尸體跳過鹿角,繼續向前。

三段式射擊一輪接著一輪,汪克斌已經連續開槍十多次,最少打中了七八個敵人,漸漸從中體會到一種流暢的愉悅感,好像在玩一個有趣的游戲。

他趴在壕溝的溝沿上,瞄準了一個沖在最前面的清軍士兵,這個家伙身材矮壯,厚重的搭板一個人扛著還能健步如飛,短粗有力的脖子,肌肉盤結的手臂,滿頭滿臉的汗水,都在照門里看得清清楚楚。

“開火!”

汪克斌立刻扣動扳機,轉身后撤的時候,眼角的余光一掃,已經看到那個矮壯的清軍一頭栽進壕溝,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吳老兵開槍之后,立刻轉身后退,經過長期的訓練,清膛裝彈對他來說都是條件反射的本能動作,手上熟極而流地裝填彈藥,心里卻在揣摩軍官的下一步計劃。

清軍正在進攻內壕,距離火槍隊的陣地只有二十步遠,到了這個距離上,和用火槍頂著對方的鼻子開火沒什么兩樣,清軍的傷亡成倍增加……在一般情況下,遭到如此慘重的傷亡后,敵人早就該崩潰了,但是清軍還維持攻勢,只是前排的隊形稍微向后凹陷了一些,通過壕溝的飛橋也在迅速搭成。

吳老兵知道,這是因為清軍看到了取勝的希望,所以士氣上來了。

一支部隊的傷亡達到何種程度會崩潰,本來就沒有定數,如果士氣低落,全軍俱在也會不戰而逃,如果看到勝利就在眼前,哪怕傷亡過半,士兵們也會咬牙堅持戰斗。

二十步,大約不到三十米的樣子,憋口氣一下就能沖過來,清軍如果突破那道內壕,就沒什么能攔住他們的腳步。

“嗖!嗖!嗖!”

一排羽箭射進了壕溝,兩名楚軍火槍兵中箭受傷,清軍弓箭手跟上來了。

“瞄準韃子的弓箭手,齊射!”

清軍的弓箭手威脅太大,軍官罕見地指定了攻擊目標。

在二三十步的距離上,弓箭和燧發槍很難說誰更具優勢。

燧發槍的射擊精度更高,熟練的弓箭手卻能連續開弓,用攻擊速度取勝,如果站在平地上,身披輕甲的楚軍火槍兵肯定傷亡慘重。

但是,楚軍的火槍兵躲在戰壕里。

對射只持續了不到一分鐘,連續三輪齊射過后,站在內壕前的清軍弓箭手就折損過半,楚軍火槍兵卻有戰壕掩護,只傷了七八個人,一半還是后排的士兵被拋射的弓箭射到,傷勢不重,簡單處理一下能繼續作戰。

不過清軍也抓住了這個機會,在內壕上搭起了無數飛橋搭板,大隊人馬涌了過來,跟在后面的天佑兵舉起鳥銃,向楚軍火槍兵射擊。

“開火!”

汪克斌緊緊趴在壕溝的溝沿上,只露出眼睛和鼻子,隨著軍官的命令扣動扳機,又是一片清軍士兵被擊倒,幾乎在同一時刻,天佑兵的一百多支鳥銃一起開火,隨著一片騰起的白煙,汪克斌聽到彈丸嗖嗖飛過頭頂,戰壕前騰起一朵朵泥土,沙石打在臉上生疼。

他貓腰奔向后排換彈,發現吳老兵的肩膀上正在流血,戰壕里還有幾個同伴倒在地上,滿臉鮮血,一動不動,剛剛把鉛子壓入槍膛,前排一個同伴的腦袋突然向后一折,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宣告他的陣亡,尸體向后重重撞在汪克斌的懷里。

再次上前射擊的時候,又有一個附近的同伴倒下,短短幾分鐘的對射,吳老兵的這個什已經傷亡了兩個人。

天佑兵的傷亡更大,他們被迫改變了戰術,跳進那條內壕,用同伴的尸體墊腳,也盡量尋找掩體,降低傷亡,在弓箭手的幫助下,給楚軍火槍隊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撤退!”

由于只有二十步的距離,天佑兵上來之后,燧發槍對火繩槍的優勢并不明顯,王奕下令撤退。每隊士兵完成射擊后,就沿著交通壕后撤,汪克斌所在的第二隊打完最后一槍,也退進了最后一條戰壕。

這條戰壕稍微窄一些,距離前面的第三條戰壕也是二十步,后面就是吉安營的營墻,當清軍蜂擁沖到第三條戰壕前的時候,營墻上站起了一排吉安營的弓箭手和鳥銃兵,為火槍隊提供支援。

更多的清軍士兵被擊倒,付出了兩百多條性命后,他們終于突破了第三條戰壕,將火槍隊逼進“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