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一四一章 抬槍和刺刀

石鼓山上,耿仲明帶著十多個部將隨員親自觀戰。

這里居高臨下,視野開闊,蒸水兩岸一覽無余,雖然距離稍遠,也能看到楚軍營寨周圍的動靜,見對面一直靜悄悄的,耿仲明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太安靜了!楚軍表現得如此沉穩,說明他們早有準備,似乎已經猜到了清軍今早會發起進攻。

除此之外,明軍的防御工事修得也有些奇怪,一般的營寨據點前面,充其量只有兩條壕溝,一條內壕,一條外壕,楚軍的營寨前面卻有四條壕溝,顯得非常特別。

離得太遠,耿仲明看不清這幾條壕溝的具體模樣,就猜不出它們的用途,皺眉猶豫了一下,對手下吩咐道:“去告訴孫將軍,盡量小心一點。還有,再把炮車隊調上來,必要的時候過橋助戰。”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既然已經開戰,總得交手見個高低,哪怕明軍有準備,耿仲明也不打算輕易放棄,在前線負責指揮的是孫柏安,現在就看他的了。

憑著直覺,耿仲明感到對面的楚軍是塊硬骨頭,所以動用了看家底的神威大將軍炮,這些十二磅的“巨炮”裝配了木制炮車,擁有一定的機動能力,可以推過草橋轟擊明軍的營寨。

草橋對岸,孫柏安也嗅出了一絲危險的味道,在距離明軍營寨大約一千步的地方下令停止前進,先展開戰斗隊形。以防意外。三千多名清軍前后列陣,在監視楚軍動靜的同時,派出一支尖兵上前查看。

百十名尖兵分成兩隊。一左一右,很謹慎地向前走去,蒸水兩岸鴉雀無聲,耿仲明、孫柏安和數千清軍都盯著他們,空氣中充滿了一股莫名的緊張氣氛。

走走停停,他們終于接近了第一道外壕,突然。楚軍的營墻上騰起一股股細小的白煙,清脆的槍聲像炒豆子般響起,在石鼓山上都聽得清清楚楚。

耿仲明的臉色突然一變。他半輩子都在和火器打交道,卻從沒有聽過如此響亮的槍聲,簡直快趕上小型的火炮了,難道明軍有什么秘密武器?

抬槍!

粗笨的抬槍頗有后世的蘇聯風格。雖然外表傻大黑粗。賣相很難看,但勝在威力大,射程遠,精度也較鳥銃有所提高。重達二兩的鉛子帶著巨大的動能,清軍被擊中后身體都會詭異地猛震一下,像被一柄看不見的鐵錘狠狠砸在臉上。

不管使用何種火槍,楚軍都要求盡量進行齊射,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火力。對敵軍的心理形成威懾,抬槍隊也嚴格遵循這條規定。一次排槍齊射過后,清軍尖兵就被放倒了三分之一。

火力好猛!

石鼓山上,耿仲明緊皺眉頭。

草橋橋頭,孫柏安不安地舔了舔嘴唇。

但他并沒有下令鳴金撤退,明軍的這種新式火銃威力很大,哪怕把一百名尖兵全部犧牲,也要再觀察一下它的實戰效果,以尋求對策。

楚軍后陣,汪克凡和幾位楚軍將領也在觀戰,從望遠鏡里看去,清軍突然遭到迎頭痛擊后,仍然留在原地,并沒有后退逃跑。

譚嘯非常驚訝,舉著望遠鏡叫道:“傷亡三成還不跑,徐勇的兵比以前可強多了!”

汪克凡搖了搖頭:“不,他們不是不想跑,而是被嚇傻了……”

鉛子擦著頭皮呼嘯而過,身旁的同伴被打得血肉模糊,幸存的清軍尖兵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盡量縮成一團,有人甚至無師自通地趴在地上。

排槍過后,滿地的清軍傷兵痛苦哀嚎,帶隊的把總沒有聽到撤退的鑼聲,咬了咬牙站起身,揮舞著佩刀叫道:“南蠻的鉛子打完了,都快站起來跟我沖,殺到營前賞銀十兩!”

十兩銀子的賞格的確不低,但也得有命花才行,這些清軍剛才之所以沒有崩潰,并不是因為勇敢,而是抬槍開火的時候如同炮擊,給人的心理壓力太大,他們不由自主就被打趴下了,根本不敢站起來逃走。

此刻排槍齊射雖然停止了,清軍士兵仍然賴在地上不肯起來,還有幾個人不停地回頭張望,想從督戰隊的中間找一條空隙溜走。那個清軍把總心中焦急,帶著幾個什長揮舞鋼刀,好容易才逼著士兵們重新站起,像蝸牛般一點一點向前蹭著。

仿佛過了很長時間,又仿佛就是一轉眼的工夫,楚軍的營墻上射出了第二次排槍。

又有二三十個清軍士兵被打倒,排槍一停,剩下的清軍再也堅持不住,一個接一個轉身向后逃去,那個把總接下的是個死任務,雖然自己也到了崩潰的邊緣,還是揮舞佩刀上前攔阻,接連砍翻了幾個逃兵,才把其他人留了下來。

留下來是留下來,這次死活都沒人愿意繼續沖鋒了,當第三次排槍響起的時候,清軍或蹲或趴,傷亡并不算多,但是,那名勇敢的把總被鉛子擊中,像一截木頭般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剩下的清軍立刻發聲喊,一窩蜂地轉身逃走了。

石鼓山上,耿仲明的神色很奇怪,明明打了個敗仗,他卻一副如獲重釋的輕松模樣。

草橋橋頭,孫柏安也松了一口氣,明軍的這種新式火銃雖然威力巨大,但裝彈速度太慢,總共也只有六七十支的樣子,那百十個尖兵都是戰斗意志不強的炮灰,才會被一舉擊潰,如果派出數量足夠多的精銳士卒發起進攻,抬槍就影響不倒大局。

看清吉安營的旗號后,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王鼎書生一個,到底不會用兵,既有如此利器,若在決勝之際使用,也許真能讓我吃個敗仗。”

抬槍的威力倒還罷了,關鍵開火的時候槍聲如雷,聲勢駭人,沒有見過的士兵肯定會嚇一大跳,對軍心士氣的影響很大,關鍵時刻拿出來,甚至會影響戰局的勝負。

現在既然漏了底,這種火銃就沒什么可怕的,孫柏安來到隊伍面前,對士兵講解自己的觀察所得,抬槍的射程大約在八十步左右,裝填速度卻比鳥銃慢了一多半,只要頂住第一輪射擊,快跑幾步就能沖到寨墻下,明軍甚至沒有開第二槍的機會。

在他的引導和開解下,清軍士兵們放松下來,議論紛紛,氣氛比剛才活躍了許多。

是啊!這不就是大號的鳥銃嘛!雖然聲音聽起來嚇人一點,被打中的樣子慘一點,但怎么死不是死呢,一槍斃命還能少受些罪,只要運氣足夠好,不當被打中的那些倒霉鬼,這個仗有的打!

那幾條壕溝稍微有點麻煩,但可以用飛橋搭板等器械解決……

身后突然傳來了沉重的車輪聲,孫柏安回頭一看,四門掛著紅綢的神威大將軍炮被推過草橋,在橋頭前面一字排開,黑黝黝的炮口直指吉安營的營寨。

孫柏安喜出望外,不失時機地鼓舞士氣:“弟兄們,王爺把大將軍炮派上來了,肯定能把南蠻的營寨砸個稀巴爛!”

清軍士兵們發出一陣歡呼,神威大將軍炮重達三千多斤,粗大的炮管仿佛蘊含著無窮殺機,相比之下,明軍的新式火銃就像燒火棍一樣可憐。

“砰!砰!”

清軍的大將軍炮連續射擊,不緊不慢,卻周而復始,炮彈所到之處,吉安營的營墻接連崩塌碎裂,像小孩子粗暴地推倒了積木……

吉安營的營寨前,第三道戰壕要寬了許多,火槍隊的士兵們抱著燧發槍,沿著壕溝底部坐成一溜,軍官們蹲在他們面前,進行最后的戰前動員,雖然在大炮轟擊之下,戰場上的聲音已經非常嘈雜,他們仍然壓低嗓子,生怕被清軍聽到任何一點動靜:“大家不要怕,韃子的大炮不會拐彎,咱們躲在戰壕里就沒事……”

汪克斌獨自坐在拐角處,盯著隊官的嘴巴一張一合,目光里卻已經失去了焦距。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話,汪克斌早聽得熟了,雖然仍在規規矩矩坐著,心思卻不知跑到了哪里。

為了參加這場戰斗,他付出了很多代價,甚至降職當了一名普通的小兵,這幾天來,他和朱華珪、大牯牛等人都格格不入,在吳老兵這個什里非常孤立。

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站起來,四哥說的話總是那么提勁,汪克斌把這句話深深記在心里,渴望用軍功洗刷恥辱,并回應那些異樣的目光。

但是,這一仗能打贏嗎?汪克斌有些擔心。

在清軍炮擊以前,抬槍隊就撤下去了,現在守衛在營寨前的,只剩下藏在壕溝里的火槍兵,火槍隊二百人,葡萄牙兵二百四十人,這就是壕溝陣地里的全部兵力。

清軍卻有三千多人,如果一起發起沖鋒,明軍能否頂住是個大問題,汪克斌下意識的算了起來。

一輪排槍齊射,如果命中率達到百分之三十,就能擊斃一百五十名清軍,但在六十步的射程內,哪怕有壕溝路障攔阻,在清軍沖上陣地之前,火槍隊最多只能打出三到五輪排槍。

“看來要進行肉搏戰了!”汪克斌摸了摸腰后別著的五六式槍刺,心里更加緊張,他剛剛加入楚軍,還沒有練過拼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