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一二五章 煽風點火是光榮而危險的任務

寧州要變天了!

這天清早,兩千多不愿投降滿清的吉安義兵匯集到一起,繞過寧州縣城,進入幕阜山區向南撤離,他們當中除了普通的士兵將領外,還有一起撤離的幾百名家屬。

如此大規模的行動不可能隱藏行跡,他們干脆不做掩飾,一路強行闖關過卡,只是看在大家同出一脈的份上,沒有傷害那些哨兵的性命,只用繩子把人捆了起來。他們離開后大半個時辰,換崗的哨兵發現出事了,馬上前往寧州縣城,向仍在睡夢中的熊立春報告。

“什么?卞祥他好大的膽子!傳我的將令,全營立刻起床集合,準備追殺叛軍!”熊立春怒不可遏,立刻跳下床,急匆匆地穿衣服,這幾天已經收到風聲,卞祥等人似乎在串聯密謀什么行動,沒想到,他們竟然要把隊伍拉走!

部隊是軍閥安家立命的本錢,這兩千人馬一旦被拉走,寧州義兵十停里就去了三停,寧州兵的實力會大幅縮水,所以熊立春第一個反應就是追殺攔截,一定要把這支人馬留下……但是,在穿衣披甲的過程中,他漸漸冷靜下來,神色間也變得有些猶豫。

“去,把王先生給我請來。”所謂的王先生,就是化名王雙人的牛佺。

時間不長,牛佺匆匆趕到,進門簡單問明情況后,一拍手說道:“既然如此,將軍還猶豫什么?應當立刻派人知會沿路山寨攔阻,并親自率精兵前去追趕!”

“但我總覺得哪里不妥。卞祥既然走出這一步,就是鐵了心和我分道揚鑣,哪怕被我追上也不會回頭。到時候只能翻臉開戰,這兩千人馬原來都是自家兄弟,我實在下不去手。”

這兩千人馬不回來怎么辦?難道真把他們都殺光?如果熊立春真的下了這個命令,手下的軍心士氣會降到冰點,甚至有可能在陣前反水。

“將軍欲謀大事,豈能有婦人之仁?”牛佺很是不以為然:“將軍若是不愿火并,其實也有別的法子。只要堅守要隘,將這兩千人馬圍困在大山里,待其糧草一盡自然歸降。”

嗯?這個辦法好!熊立春不由得暗暗慚愧。怎么遇到事情光想著硬碰硬的蠻干,換一種方法不就解決問題了嘛!

他立刻點起三千人馬,出城進山追趕卞祥,剛剛走出去不到五里。就在路邊碰到了陳尚文。

熊立春意圖投降滿清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但在沒有實施之前,仍然是大明的軍隊,所以士兵對陳尚文還算客氣,不但沒有綁縛抓捕,反而引著他來見熊立春。

熊立春連馬都沒下,一身戎裝,手提鋼刀,用威壓的目光看著陳尚文。說道:“陳大令,你和反賊卞祥作一路了嗎?”

陳尚文冷笑一聲:“哼。誰是反賊,誰是忠良,你我彼此心照不宣,何必攀咬卞祥!”

“陳大令好一張利口,但豈不知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我不過是給兒郎們找一條活路,又何罪之有!”熊立春說道:“卞祥等人雖然犯了軍法,但終歸也是我的兄弟,若是陳縣令愿意勸他們回來,本將保證既往不咎,如何?”

和平解決這件事,對熊立春最有利。

熊立春碰了個釘子后,陳尚文已經挽回了氣勢,他也想和平解決這件事,當下放緩語氣說道:“既然熊將軍還念著舊情,又何必殺氣騰騰帶兵追趕,汪軍門數萬大軍就在三百里外,難道真要鬧得不死不休,日后連相見的余地也不留嗎?”

汪克凡!楚軍!熊立春心里猛地一跳,這才反應過來,今天為什么會覺得擔心害怕。清軍雖然占領了湖廣,楚軍卻沒有太大損失,如果今天結成死仇,萬一日后汪克凡殺回幕阜山,那可就全完了。

猶豫再三,他才說道:“陳大令是讀書人,不懂帶兵打仗的道理,我若是任由卞祥離去,手下的兵馬還怎么帶?”

陳尚文勸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湖廣會戰官軍雖然稍有小挫,但勝負尚在未知之數,熊將軍此時投降滿清,早晚都有后悔的時候,如果今天把事情做絕,可把自己的后路都堵死了,不如抬抬手讓卞祥回歸楚軍,在汪軍門面前留一線香火之情……”

強扭的瓜不甜,如果硬要留下卞祥這支人馬,不但會有傷亡損失,日后也難以管理,在陳尚文的勸說下,熊立春終于回心轉意放他們離去。既然做人情了,干脆就做個大的,他又給卞祥送去一些糧草,還有幾十個楚軍留下的教官,寧州縣的一些官吏工匠等等。

除此之外,他又讓牛佺用自己的口吻寫了一封信,然后親筆謄寫了一遍,在信里為自己投降滿清的行為辯解,聲稱寧州義兵遭到清軍重重包圍,孤軍奮戰,迫不得已才行此下策,請汪軍門理解他的苦衷等等,但這一切只是權宜之計,他并非真心投降滿清,而是為了保存實力而詐降,只要汪克凡揮軍北上,他立刻就會反清復明……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牛佺在信的末尾還發了兩句牢騷,熊立春聽了他的解釋后,大喜過望,也原樣抄了下來。

經過二十幾天的艱苦行軍,卞祥這支人馬終于來到了井岡山,那封信也擺在了汪克凡的案頭。

這兩句詩用的并不太合適,汪克凡氣惱之余,也覺得有些好笑,熊立春明明投降滿清了,還擺出一副受了委屈有苦衷的模樣,難道是小孩子過家家嗎?如果把這封信送到羅繡錦手里,熊立春剛剛投降,恐怕就得被斬首示眾。

但是,汪克凡并沒有急于這么做,不管熊立春是否投降滿清,把他擺在寧州,將來也許還有用處,反正這封信攥在自己手里,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拿出來。

急于出手未必是最正確的,先看看再說吧。

這段日子一直忙于在湖南作戰,對寧州方面有些疏忽了,在熊立春投降滿清這件事上,他覺得自己負有極大的責任,失誤嚴重,但事情已經發生了,自怨自艾沒有任何意義,只能盡量設法彌補。

撤到井岡山的寧州義兵有一千九百人,汪克凡把他們編為寧州營,交給卞祥指揮。在壓力和誘惑的雙重壓迫下,這支部隊仍然排除了各種困難,堅決回到楚軍的懷抱,忠誠度方面不用再懷疑,可以當做自己的嫡系培養。

陳尚文等人暫時沒了官職,被暫時安排到幾個行政部門里,比如永寧縣衙,督糧道等等,讓他們熟悉楚軍內部的各種流程,楚軍現在的地盤雖然很小,但等到反攻湖廣之后,就需要大量的行政管理人才。

清軍疲態已現,反攻湖廣是早晚的事。汪克凡有三萬人馬,呆在井岡山里補給很困難,但孔有德手下有十幾萬大軍,比楚軍更加困難,大家比耐心比毅力,汪克凡耗得起。

況且,他還有另外一招后手——江西的金生恒。

江西的戰略位置舉足輕重,在舊時空的歷史里,金聲桓突然反正歸明,給滿清造成了沉重的打擊,但在本時空中,金聲桓至今還沒有行動。

汪克凡知道,這八成是因為自己產生的蝴蝶效應,恭義營轉戰江西加上贛州會戰,零零碎碎敲掉了金聲桓三四萬人馬,江西抗清運動也更加洶涌,金聲桓沒了當初的狂傲霸氣,還在夾著尾巴當他的綠營總兵。

但總的來說,江西的形勢沒有太大的改變,金聲桓和滿清之間的矛盾仍然很尖銳,反正歸明是遲早的事情,汪克凡要做的就是煽風點火,盡快促成江西反正。

進入隆武四年后,他不斷派出使者前往南昌,游說金聲桓反正,并且把隆武帝請了出來,以南明皇帝的身份對他進行招降,但這些使者都被金聲桓關了起來,也沒有任何回信。

孔有德占領湖廣全境之后,十幾萬大軍分守各地,像攤大餅一樣攥不成拳頭,戰略反攻的時機已經成熟,汪克凡加緊了和金聲桓的聯絡,幾乎三天就寫一封親筆信,五天就派一名使者去南昌,哪怕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也堅持不懈沒有放棄。

四月中旬的最后一天,汪克凡又派出了一名使者,擅長舌辯之術的陳尚文,金聲桓心里的不滿越攢越多,和清廷的關系早就不是鐵板一塊,再給他加上一把火,老金的憤怒很快就會爆發。

陳尚文秘密出使江西,自覺沒有多少成算,已經做好了被金聲桓囚禁甚至殺害的心理準備。他到了南昌之后遞交汪克凡的親筆信,金聲桓把信看完,冷笑一聲,命左右將陳尚文拿下,綁在庭院中示眾。

陳尚文自知難逃一死,對金聲桓破口大罵,從上午一直罵到晚上,天黑后實在罵不動了,才終于安靜下來。

陳尚文開始認真考慮殉國的事情,甚至推敲絕命詩的腹稿,但他的精神體力都消耗殆盡,想了半天也沒個好句子,不由得大為沮喪。

正在這個時候,一盞紅色的燈籠出現在眼前,金聲桓笑呵呵地為他解開了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