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汪克凡的船隊離開韶州府,拐向東北的南雄府,在南雄府棄舟登岸,準備進入江西的時候,一名湖廣總督衙門的信使從后面追了上來。
這名信使見到汪克凡后,呈上一封湖廣總督衙門的公文,幕僚程問上前接了過去,檢驗上面的行移印章,但只掃了一眼匣盒上的封皮,就皺起了眉頭,轉身把沒拆封的公文送到汪克凡的面前。
“啟稟軍門,湖廣總督衙門發來‘照會’,不合禮制,是否原樣退回?”程問聲音壓得很低,伸出一個指頭,點著那封公文的封皮,上面“照會”兩個朱筆紅字非常顯眼。
“照會”,是明代公文的一種,用于不相隸屬的官署之間,一般由地位較高的衙門對地位較低的衙門使用,有準下行公文的含義,湖廣總督衙門發來一封“照會”,儼然是以上級機關自居了。
“大老遠送來了,先看看吧。”汪克凡微微一笑,刺啦一聲撕開封條,隨手掏出了里面的公文。
大眼一掃,這封公文看樣子是師爺的手筆,全文都是公事公辦的口氣,隱隱還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結尾處蓋有總督衙門的官印,既沒有何騰蛟本人的簽名,也沒有他的私章。
小肚雞腸!汪克凡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這封公文在格式上明顯花了不少心思,冷冰冰地保持距離感,又明顯在端著架子,似乎用這種方式就能維護湖廣總督的權威,給汪克凡一個下馬威……把精力都用在這種勾心斗角上,難怪何騰蛟辦不成什么大事。
細看公文的內容,主要有三條。
第一條是會議通知。十五天后,也就是隆武三年的新年正月,何騰蛟在長沙主持召開軍議,請汪克凡、汪晟兩人參加。
第二條是對恭義營的責問。恭義營離開廣東之后,返回湖廣崇陽、通城一帶,那里現在由盧鼎的部隊駐守,恭義營大大咧咧闖了回去,和盧鼎的部隊起了摩擦,雙方甚至真刀真槍地干了一架,除了幾十個人受傷之外,盧鼎的部隊還死了兩個人。
多虧盧鼎及時認慫,帶著部隊撤出崇陽、通城,把地盤讓給恭義營,這才避免了真正的火并,他惹不起兵強馬壯的恭義營,只好把這件事向何騰蛟報告,然后縮回了岳州府。
何騰蛟在公文里指出,恭義營這么做是非常不對的,大家都是友軍,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
恭義營本來就駐守在崇陽和通城一帶,他們去江西之后,盧鼎才進兵入駐,以維護地方治安,好心好意來幫忙,卻被當成小偷趕了出來,讓將士們很寒心,希望汪克凡嚴厲懲處兇手,給盧鼎一個交代。
第三條是對汪克凡駐地的安排。汪克凡既然出任江,在哪里開府設衙就是一個問題,何騰蛟在公文里直接給劃了一塊地盤——岳州府。
如果汪克凡同意的話,就可以把江衙門設在岳州府,何騰蛟承諾會把盧鼎的部隊撤走,把岳州府讓給恭義營。當然,這是軍事上的防區調整,在行政上岳州府仍然屬于湖廣管轄,其知府、同知、縣令等官員都湖南方面任命的,不會發生改變。
汪克凡看完之后,把公文遞給張家玉等人傳閱,又對那信使擺了擺手,命他下去休息。
張家玉默默看完,又遞給了程問,轉過臉來眉頭已經皺起了一個大疙瘩,程問一目十行看完,伸手在桌案上輕輕一拍,氣憤難平。
“何督輔也太跋扈了!欺負江衙門沒開衙嗎?軍門最好把這‘照會’原樣打回,不要理會他什么,否則一步低頭,步步受制余人!”
程問身為汪克凡的幕僚,一心維護江衙門的利益,江衙門還沒有開衙,何騰蛟就指手畫腳,分明要搶占強勢地位,處處要壓江衙門一頭,如果這樣的事情形成了慣例,以后就總得看湖廣總督衙門的臉色行事。
江衙門主管長江防務,和長江沿岸的各省督撫都要打交道,職權互相重疊,如果何騰蛟這個例子一開,江衙門在其他各省也硬不起腰桿。
汪克凡不置可否,轉頭問張家玉:“玄子(張家玉字)兄,你有何高見?”
“原樣打回怕是不妥,湖廣軍情緊急,軍門一定要參加長沙軍議,否則會授人以柄。”張家玉在官場上屢受排擠,碰過無數釘子,吃一塹長一智,對各種陰人的伎倆都非常熟悉,一眼就看出了何騰蛟的用意。
何騰蛟在正常的公文往來中,用一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手段,故意給汪克凡添堵。比如明明該發平行公文,他偏偏發一個“照會”,又比如汪克凡剛來湖廣赴任,以他提督江的身份,何騰蛟應該寫一封親筆信,最少也要簽個自己的名字,他卻讓手下的師爺來寫這封信,而且語氣十分倨傲,都是很不禮貌的行為。
但是何騰蛟占著抗清的大義名分,語氣雖然傲了一點,說的事情卻合情合理,還處處為汪克凡考慮,如果汪克凡和他斗氣,就顯得過于斤斤計較,不知道尊重官場前輩,無論和誰說,都顯得汪克凡理虧。
張家玉當初年輕氣盛,在這方面就吃過大虧,他在官場中和某人產生了矛盾,被對方撩撥幾下就急忙反擊,卻被人家看透了虛實,無意中也把自己孤立了,對方翻過手來,再使出真正的狠辣手段,張家玉無從抵擋,在仕途上從此一蹶不振。
這種小手段沒有實質性的傷害,萬變不離其宗,都是為了激怒對方,對年輕人用出來卻往往收到奇效。年輕當然氣盛,最在意別人的態度,不蒸饅頭爭口氣,無論如何都不愿低頭,哪怕明知道前面是個大坑,也要毅然決然地跳下去……但奇怪的是,汪克凡卻能沉得住氣,似乎根本不受那些小手段的影響。
“是啊,一切以國事為重,長沙軍議肯定要參加,但這封公文怎么回,還要請兩位幫著參詳一下。”汪克凡對程問點了點頭,以示安慰和鼓勵。程問身為幕僚,并不一定要和他時刻保持一致,而是要站在另一個角度來分析問題,互相驗證,互相補充,最后做出的決定才更加周全。
“既然如此,當回以‘咨文’,由晚生執筆,請軍門用江官印!”程問還是耿耿于懷,要找回場子。
他口中所說的“咨文”,是明朝標準的平行公文,專用于高級官署之間,以此回應湖廣總督衙門的“照會”,是有力的反擊。
“很好,就這么辦!”汪克凡笑著點了點頭。
“何督輔所說三事,不能都應下來。”程問受到鼓勵,積極獻策:“長沙軍議可以參加,懲處兇手么,胡亂給他個交待就罷了,而進駐岳州府之事,還請軍門三思!”
何騰蛟一共提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汪克凡去長沙開會,這個沒問題。
第二件事是恭義營和盧鼎的部隊發生摩擦,何騰蛟要求懲處殺人兇手,這個可以先答應調查,然后再慢慢扯皮,反正人已經殺了,不過死了兩個小兵罷了,何騰蛟不會為此和汪克凡翻臉。
第三件事卻比較敏感,何騰蛟讓恭義營進駐岳州府,怎么看都不懷好意!
岳州府是湖南的北大門,清軍要進攻湖南,必須先攻打岳州府。孔有德率十多萬大軍氣勢洶洶直撲湖廣,在這個敏感的時候,何騰蛟讓汪克凡在岳州府開衙,分明是想拿恭義營當炮灰!
“玄子兄,這個岳州府該不該要?”汪克凡詢問張家玉。
“依我看,不要也罷!湖南兵自己都不守岳州府,干嘛要咱們賣命?”張家玉明顯也帶著氣。
他帶著東莞營千里迢迢北上,是來支援湖廣的,卻遭到了何騰蛟的冷遇,眼看清軍大兵壓境,何騰蛟卻把他的嫡系部隊撤回湖南,把恭義營和東莞營頂到前線,換了誰都會感到不滿。
“這個嘛……,容我再想想。”汪克凡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啪嗒嗒,啪嗒嗒,節奏忽急忽慢,突然嗒的一聲停住,拿定了主意。
“何督輔既然這么大方,為什么不要?先把岳州府拿下來再說。”汪克凡對程問吩咐道:“你起草回信吧,三件事我都答應,但是有一個條件,恭義營和東莞營剛從廣東調來,缺糧缺餉缺軍械,請何督輔一并解決,嗯,就按兩萬人的編制請三個月的軍餉,再加上一萬戰兵的的軍械,只要這些糧餉軍械一到,恭義營和東莞營立刻入駐湖廣!”
孔有德十幾萬大軍進入湖廣,何騰蛟的壓力很大,他既然想讓恭義營在前面頂缸,就得讓他出出血,幫著汪克凡養兵。
至于后面的戰局發展,就不是由何騰蛟說了算的,明軍的實力本來就弱,湖南那十幾萬官軍別想置身事外,汪克凡不會故意縱敵進入湖南,但也不會和清軍硬拼。
到底誰是炮灰,走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