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云坐在運貨馬車上,神情十分安詳。雖然‘安詳’這個詞與十六歲的少年很不搭調,但事實就是如此。
黃凌一臉后怕的走在車旁。此刻他哪還能不明白,自己一行人早就被盯上了。那些災民根本就是被那些歹徒忽悠過來的。己方只要給人家一個口實,那些歹徒就能煽動災民攻擊車隊!
幸好,這書呆子公子宅心仁厚,一上來就善待災民,先結下了善緣。而后又阻止了他們對災民動粗,同時對災民好言勸慰,然后又畫了一個大餅,安撫住餓紅了眼的災民……
想到這兒,黃凌恭維陸云道:“公子這是緩兵之計吧,等到了雍丘城,咱們請縣令出兵保護,倒也可以脫身。”頓一頓,卻又嘆氣道:“就怕到時候一個處理不當,會鬧出更大的亂子。”
“我沒有要騙他們的意思,”陸云卻淡淡道:“到了雍丘城自然會為他們弄到糧食。”
“哎,我的公子,你還真是……”黃凌聞言目瞪口呆,心說這傻公子莫非讀書讀壞了腦袋,竟然真要散盡家財,周濟災民!
隊伍中間的馬車里,崔寧兒也是搖頭連連,對陸瑛道:“姐姐,你不管管他?不知道一鬧災荒,糧比金貴?”這一路上,她已經看出來了,陸夫人是萬事不管,所有的主意都是這對姐弟來拿。
之前陸云的應對讓她有些吃不準,這小子到底是錯有錯出,還是大智若愚?
現在看來,之前確實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
“我家小云做事向來有分寸。”陸瑛卻似乎并不擔心,笑道:“況且錢財不過身外之物,他能有這份善心,我就比什么都高興。”
“就怕把他賣了,都不夠啊!”崔寧兒看著還在不斷擴大的隊伍,暗暗盤算一下道:“等到了雍丘,最少會聚四五萬災民……”
“這么多?!”陸瑛也是一驚,她終于開始擔心,就算把所有禮品都變賣了,也買不起這么多人的口糧。畢竟那些禮品雖然十分貴重,可在小小的雍丘城,肯定賣不出幾個錢。而且看這情形,城里的糧價肯定早上天了……
“是。”崔寧兒點點頭,神情嚴肅道:“這次十幾個州都遭了水災,大伙一股腦往京城方向逃難,災民何止百萬?這里又是去京城的必經之路……”頓一頓道:“而且那些歹徒肯定會極力鼓動災民跟上,對他們來說,聚的人越多把握就越大……”
“是這樣啊。”陸瑛卻很快鎮定下來,因為既然崔寧兒都能想到的問題,陸云沒道理會失算。
“姐姐……”崔寧兒登時哭笑不得,感情自己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了。
果然如崔寧兒所料,幾十里路下來,在那些歹徒的鼓動下,跟隨車隊的災民真的到了四五萬之眾……
看著巨蛇般的隊伍浩浩蕩蕩不見首尾,黃凌臉上的愁容也越來越濃重,在陸云旁邊不斷嘟囔道:“這下麻煩大了,恐怕縣令都不敢管閑事了……”
陸云卻充耳不聞,被他煩到,便干脆閉目養神開了。
陸云這真不是在裝大尾巴狼。實在是,他眼下什么也做不得……一開始,他就看到災民是被煽動過來的,這才是他一直保持慈善面目的根本原因。他當然想把歹徒揪出來,可那些人分散混在災民中,陸云根本不敢輕舉妄動,授人以柄。
說白了,這就是一場人心爭奪戰。歹徒用災民當武器,陸云用災民當盾牌,就看災民心向哪一方了!只要災民心向著陸云,那些魑魅魍魎根本不敢作亂。可一旦陸云失了人心,那些歹徒就會得逞了!
既然一時沒有爭取人心的辦法,還不如養精蓄銳,心中預演一下到雍丘的應對呢。
那些歹徒自然不放過這搗亂的機會。到處煽風點火起來道:“那小子肯定是吹牛的,咱們被他耍了!”就是之前那些一直相信陸云的百姓,此刻也開始犯起嘀咕,不信陸云能買到這么多人的口糧了……
唯獨陸云自己,依然老神在在坐在車上,身子隨著馬車有節律的搖擺,竟然打起了小盹兒。
‘還真是心大……’黃凌郁悶的想一刀把陸云砍醒。
‘你就裝吧,看到縣城不要你好看!’早就對車隊的財物垂涎欲滴的歹人們,此刻也不擔心什么官差了。他們料定了雍丘縣一定會緊閉城門的!
還真讓他們猜著了,雍丘城上,兵丁看到這么多災民滾滾而來,登時雞飛狗跳,一面敲響警鐘,一面趕緊關上城門!
等災民們跟隨陸云到了城下,雍丘城早就大門緊閉,城頭站滿張弓搭箭的兵丁,如臨大敵。
“開門!放我們進去!”災民們在城外大聲抗議,有人就想去沖擊城門,卻被城頭上射下的利箭震懾住,不敢再上前一步。
“……”片刻之后,城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陸云,陸云這才睜開眼,伸個懶腰道:“怎么這么早就關門了?”
“公子,他們不放我們進城!”災民們憤憤道:“還放箭射我們!”
“這肯定是你算計好的,知道他們肯定會這樣,所以才故作大方!”歹徒大聲鼓噪道:“肯定是這樣!你就是想一毛不拔!”
聽到這話,別說馬車里的陸瑛,就是陸云的護衛,也恨得牙根癢癢。刁民無恥!顛倒黑白!
更讓他們恐懼的是,這次幾乎沒有人站出來斥責那些家伙,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失望之情。他們對官府失望,更對陸云失望……
“這里頭可能有些誤會,待我進去說清楚就是。”陸云卻不慌不忙說道,說完便下了馬車,穿過人群,施施然向城下走去。
城頭上,兵卒見陸云一身錦袍,從容不迫,便知道來的不是一般人。倒也不敢隨便放箭,只是呵斥道:“來者何人?所為何事?”
“在下陸云,陸閥子弟,求見縣令大人!”陸云略略提高聲調,城頭便聽得清清楚楚。
那雍丘縣令黎大隱,此刻已聞訊趕到城樓,一瞧見城下黑壓壓的災民,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幸好旁邊佐貳一把扶住,這才沒讓縣令大人骨碌碌滾下城頭。
“本官命好苦啊……”黎大隱清醒過來,便是一聲哀嚎。和生來注定飛黃騰達的士族子弟不同,黎大隱出身寒族,從小吏干起,苦熬了二十年,才當上了這一縣之令。本以為終于可以放開手腳大撈一筆、挺起胸膛作威作福了。誰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這雍丘已經算是京畿,到處都是世家大族的莊園,所轄百姓也大半都依附于豪族,根本不鳥他這個鳥縣令……結果上任一年不到,便因為收不齊皇糧、征不到勞役,屢次被上司申斥。眼下又遇上民變,這官是別想當了……
黎大隱光顧著自憐自傷,跟本沒聽到陸云說話。還是旁邊的縣丞提醒道:“縣尊,城外有人自稱是陸閥子弟,你不好充耳不聞。”
“什么?陸閥子弟?!”黎大隱蹦起來,扶著女墻探出頭去,便看到如玉樹臨風立在那里的陸云。想也不想,黎大隱趕忙下令道:“快把他接進城來!”要是再讓門閥子弟,在城外出了事,罷官免職都是輕的,弄不好還得鋃鐺下獄。
城頭便放下個吊籃,陸云皺皺眉頭,還是坐了進去,被緩緩提了上去。
“他不會一去不回了吧……”城外,歹徒們嘀咕道。
“不會來正好!”歹徒的頭領摩拳擦掌道:“搶他們也算師出有名了!”
被人群緊緊圍在中間的車隊,就像大海上的一葉扁舟,是那樣的不起眼……
車外的護衛們全都緊張到了極點,車里的四個女人卻仍若無其事。陸夫人是萬事不入心,陸瑛是對陸云有信心,但不知崔夫人母女,為什么一點都不害怕?
陸云上來城頭,身上依然纖塵不染,站在那里如鶴立雞群。
“這位公子找本縣有何貴干?”黎大隱又矮又胖,黑乎乎的臉膛上,還有個黃豆大的痦子,看到陸云難免自慚形穢,竟然搶先行禮。
“縣令大人多禮了,”陸云并沒有受寵若驚,庶族向士族行禮乃天經地義,并不以官職分尊卑。但他還是很客氣的還了一禮道:“在下此來,是為縣令大人排憂解難的。”
“呃……”黎大隱一愣,他可是公門里混了半輩子的,怎么聽這話怎么像是在忽悠。一念至此,他不禁斂住笑容道:“公子何出此言?”
“郡里應該早就下文,命大人召集民夫趕赴黃河大堤了吧?”陸云微微一笑,語氣十分篤定。
“這個……”黎大隱嘴角抽了一下,心說,你怎么知道?
“大人肯定還沒完成任務吧。”陸云嘆了口氣,一副憂慮神情道:“眼看限期將至,大人怕是要被上司追責了。”
黎大隱嘴角又抽了一下,心說,你怎么知道?
陸云又看一眼黎大隱道:“大人沒有后臺撐腰,兇多吉少啊!”
“哎呀!”黎大隱嘴角再抽了一下。被接連說中了三次,這下他再不懷疑陸云,拱手連連道:“公子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下官也沒必要隱瞞了。不錯,下官已是焦頭爛額,還請公子指教!”
“指教不敢當,但在下已為大人備好了民夫,可讓大人逢兇化吉。”陸云微微一笑。
“啊!民夫在哪?”黎大隱瞪大兩眼,順著陸云的目光,望向城外烏壓壓的人群。他不由大張著嘴巴,吃驚道:“公子指的是這些人?”
“不錯。”陸云淡淡笑道:“都是身強力壯、本本分分的莊稼人,大人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