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到四月,江南入梅。余杭城整日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已經接連十幾日不見放晴,好像空氣都在發霉。
西子湖上空空蕩蕩,幾乎看不見幾艘游船畫舫,更聽不到柳大家那天籟般的琴音了。
欽差大人上月就已經返京,可恨的是,他走就走吧,居然還把柳大家也一并帶走了!真讓人提起來,就恨得牙根癢癢!
但這并非讓人們閉門不出的主因。真正的原因是,從上月起,余杭城內幾乎每天都有人失蹤,失蹤者有黑幫混混,有余杭城有數的富商大佬。不少人就此杳無蹤影,就算幸運返回的,也對自己的遭遇緘口不言……
這一連串神秘的失蹤案,給余杭城蒙上了厚厚的一層陰霾。官府的態度更讓人捉摸不透,只宣稱是近期有黑幫火并,勸百姓留在家里不要外出,便沒有了下文,更沒有采取任何應對措施。
這讓余杭城的百姓,更加懷念起那位鐵面無情的陸郡尉,若他還在余杭,怎會容忍歹人如此肆無忌憚的興風作浪?
可惜,連陸郡尉也去京城了……
這種情況下,陸家姐弟也只好整日窩在家里,害的陸瑛好生無聊。陸云對此完全無所謂,反正他讀書、習字、練武有的是事情可做。而且他很清楚,這樣平靜的日子,怕是要一去不復返了。他恨不得再多些時間,為自己龐大的計劃多做準備。
多一份準備,就多一分勝算,這是他從小就明白的道理。
這天,姐弟倆正在書房對頭讀書,有衙門的差役前來送信。
信是陸信從京城寫來的,陸云拆開一看,對陸瑛笑道:“父親升官了。”
“我看看,我看看!”陸瑛趕忙把信搶過來,陸信熟悉的筆跡便映入眼簾。只見信上說,他被提升為大理寺右寺丞,已經在京里和新任的吳郡郡尉辦完了交接,自然無需再回余杭。陸信命陸云和陸瑛做好準備之后,便和母親一同回京。
“大理寺右寺丞,多大的官?”陸瑛雖是官家小姐,對這些官場的事情卻遲鈍的很。
“正五品。”陸云輕聲答道:“父親連升三級,可喜可賀。”
“哦……”陸瑛臉上卻沒有喜色,反而憂慮的看著陸云,遲疑一下道:“我們回京的話,不會有事吧?”
“不會有事的。”陸云有些歉意的笑笑,向陸瑛保證道:“我會很小心,很小心的。”
“總之,還是不回去的好……”陸瑛幽幽說一句,卻也知道木已成舟、說什么都是白搭。她拿著信起身,對陸云道:“我去跟母親說。”
陸云點點頭,看著陸瑛的背影,眉頭凝出絲絲猶豫。但他很快便把不該有的情緒壓下,繼續專心讀他的書。
夜里,陸云運功完畢,保叔便來了。
慣例的一番交手后,陸云告訴他,進京的日子到了。
“是么……”保叔神情復雜的摸了摸額頭,雖然日思夜盼著回京手刃仇敵,可他也最清楚,陸云將面對的敵人有多強大。滿心擔憂的看看陸云,他嘆口氣道:“回去也好,白猿社、夏侯閥、太平道全都在找你,這余杭城也不安全了。”
“嗯。”陸云點點頭,對于余杭這些日子的亂局,他心里十分明白,皆是因為自己行刺夏侯雷所起。又因為自己搶走了玉璽而愈加刺激到那些勢力,讓他們愈發變本加厲。
雖然誰也沒證據,能把夏侯雷遇刺和玉璽被搶聯系起來,但兩件事畢竟前后腳發生。在別處毫無線索的情況下,那些人自然不會放過任何疑點……
“聽說白猿社主人親自入京向夏侯閥解釋,最后夏侯霸才勉強同意,讓他們限期找出真兇來。”保叔嘶聲笑笑道:“若非夏侯閥因為玉璽之事風聲鶴唳,恐怕不會這么好說話。”
“不過到現在還什么都沒發生……”陸云卻嘆了口氣道:“顯然我還是想得太簡單了。”按他最樂觀的估計,皇帝此刻應該跟夏侯閥掐起來了,這樣自己進京后才好火中取栗。
“沒那么容易的,皇家和七大家族盤根錯節,相互制約,很多事情都遠比想象的復雜。”保叔一聲感慨道:“公子到京里就知道了。”
“說起回京……”陸云摸著自己的臉,看看保叔道:“我這副面孔真不會被認出來?”這幾日,他在很認真的考慮,要不要也學保叔一樣,來個自毀容貌……
“屬下說多少回了。”保叔苦笑道:“公子的相貌與六歲時判若兩人,與先帝先后也沒有太多共同之處。”說著他又仔細端詳了陸云一番,道:“更重要的是,先帝如太阿出鞘,鋒芒畢露、氣勢迫人!公子卻神光內蘊、靜若處子。就算屬下,若非是看著公子長大的,也決計不會把你和先帝聯系在一起的。”
“哦是么?”陸云將頭轉向墻角的銅鏡,頗為介意道:“我的樣子很女氣嗎?”
“呃,屬下不是這個意思……”保叔趕忙解釋,雖然他有時候也暗暗腹誹,自家殿下若是穿上紅妝,怕是真沒幾個女孩子能好看過他!但此事這話真沒有這層意思。可又怕越描越黑,只能瞠目結舌卡在那里。
“好吧,這不是重點。”陸云收回目光,咳嗽兩聲,結束這個讓自己尷尬的話題。
“比起公子的相貌,”保叔苦笑道:“屬下更擔心你的武功。雖然按說沒人能認出皇極洞玄功,但這門功法迥異于天下武功,更沒人能在公子這樣的年紀達到地階。公子太卓爾不群的話,難免會被人注意到,一旦他們發現你功法的奇異之處,恐怕麻煩就大了。”
“嗯。”對保叔的擔憂,陸云十分認可,想一想道:“陸家的天地正法我也練過,只是這門功法要養浩然正氣,講的是中正平和、水滴石穿。我嫌見效太慢,就擱下了。”
“那倒是,陸家的水磨工夫磨啊磨,五十歲都成不了大宗師……”保叔深以為然道:“就算天縱奇才如公子,也沒法速成。”說完,他又問道:“不知公子如今用陸家的功法,能有個什么水平?”
“嗯……”陸云將之前見過的各種層級對手,默默比對了一番,輕聲說道:“勉強地階吧。”
“呃……”登時,保叔一肚子的安慰之言,全都被堵了回去。好一會兒,保叔才氣哼哼道:“足夠用了!”
別人苦練二十載,能進入地階就要燒高香了。自家公子只斷斷續續練了練,就能躋身地階!簡直是人比人氣死人!
這個別人,自然也包括保叔……不過他懷疑什么,也不會懷疑自家公子的判斷。在保叔看來,比起武功,頭腦才是自家公子真正的殺手锏!
“叔,我跟你說過,皇極洞玄功的妙處所在……”陸云趕忙安慰保叔道:“所謂一法通萬法通,就是這個道理。”
“公子,這是好事……”保叔啞然失笑道:“這樣咱們進京的把握又大了些。”
“我短時間內,最多只能展現到玄階,不然會被夏侯閥聯想到什么……”陸云卻搖搖頭。正如寶叔所說,地階可是十分稀罕的。就算陸云不顯露皇極洞玄功,夏侯閥也很容易就能懷疑到,彼時正好在杭州的陸云,便是行刺夏侯雷那人!
頓一頓,陸云又輕聲道:“而且,你先不要進京,我們還是分頭行動。”說著他拿出那本黑冊子,遞給保叔道:“上頭有幾個人,我標出了疑點,勞煩你去查一下。”
“是。”只要陸云決定的事,保叔向來沒二話。除了那份赤膽忠心之外,還是他有意識在培養自家小主人的決斷能力。“還有那些死士,公子也要考慮如何安置了。”這陣子余杭風聲吃緊,保叔命自己訓練的死士轉移到了別處,下一步到哪里落腳,就成了大問題。
“我考慮過了。”陸云顯然早有定計,并不遲疑道:“京城不比地方,很難掩人耳目。我最多帶十來個人進京,而且武功不能太高。其余的,先讓他們分散到北方各州去……我看邸報說,黃河淹了七八個州,肯定有很多流民進京逃難。”
“好主意。”保叔眼前一亮,撫掌道:“藏身于流民中,既不引人注意,也容易洗白身份!”
“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陸云輕嘆一聲,眼下自己實在太弱小,弱小到根本沒法擁有自己的力量。他不禁暗暗發狠道:‘要盡快變強,各方面都變強!’
等回過神,陸云見保叔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勢,不由奇怪問道:“什么話直說就是。”
“是,公子。”保叔看一眼正房的位置,壓低聲音道:“為了永絕后患,那位不能留了……”他指的自然是陸夫人。當年跟著陸信一起上任的家仆,都被他借著江南爆發瘟疫料理妥當,但陸信一直不許他對陸夫人動手。
“不行。”這個問題,陸云已經考慮很久,此刻也給出了自己的態度:“她是知道利害的。”頓一頓,陸云的聲音變得低沉道:“何況,她對我也有養育之恩,更是父親的妻子,姐姐的母親……”
“哎,好吧……”見陸云不容置疑,保叔嘆口氣道:“公子一定要小心她,千萬不要壞事!”
“我知道了。”陸云點點頭,結束了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