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系,我不介意。”穆志恒擺手強笑道,“其實,部里其他領導也很看好他,他是有幾次機會去其它部門的,他后來跟我說,他走了,實在不知道有哪個手下能扛住這么重的任務,實在不敢走。”
“呵呵,畢竟也是您栽培的他,林局長知忠義。”
“再后來啊,夏雪就來報到了。”穆志恒無心吃飯,回憶起之前的事情,“其他人都不喜歡她,只有立正,特別看好她,重要的任務都讓她來,露臉的會都讓她去,我看得出來,立正是想培養出來一個能當重任的干部,這樣他才能踏實的走。”
張逸夫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當年大家總說調度局局長寵著夏雪,原來是這個意思。
不過寵別人都沒事,寵夏雪,就麻煩了。
“可不是,這么一搞,變成揠苗助長了。”穆志恒遺憾道,“倒不是說小夏這根苗子不好,是其他人受不了,都是新來的大學生,憑什么小夏就這么拔尖?逸夫你知道的,想當重任,首先就要服眾,人際處不好,領導根本不敢提你,稍微有點消息說要提拔你,成群結隊的人都要來你辦公室提意見。”
“理解。”
“后來你也知道,夏雪來來回回折騰了幾圈,最終還是走了,去了三溪,更有發展的地方。立正也沒攔,他比誰都清楚調度有多難,一個女同志,想走,還是走吧。也許正是這件事,也觸動了立正,或者說他堅守這里培養干部的那顆心死了,他來找我,說有意向去北漠,不過話說得很清楚,如果我不希望他走,他就不走。”
“為什么非是北漠?”
“呵呵。照顧我的面子吧。”穆志恒笑道,“我培養了這么多年,他要去個生產、去個基建,大家天天樓道里都見到。多尷尬?北漠好,跳離出去了,另外現在北漠的事情你在抓,他也知道咱們有些聯系,我如果開口。你肯定不會拒絕。”
“是,但我真不知道該不該拒絕。”張逸夫盡力去理解穆志恒的情緒,明明培養了一名出色的干部出來,那名干部也做到了最高一級的調度領導,然而這依然不夠,不說別的,把林立正拿出來和秦勇一比,能力上,林立正不一定就不如秦勇,大家雖是同級別的干部。權力資源差距卻十分巨大,工作壓力和安全系數也大有不同,這就夠了。
這個差距,也許剛剛好就是穆志恒與黃正輝的差距。
“所以啊,我們調度最后能留下的人,都是踏實、知足、肯干、本分、能力千萬不要太強的人,太強就要走了。”穆志恒說著自嘲一笑,指了指自己,“就像我這樣沒什么能力的,才能干到最后。”
張逸夫使勁搖頭。心中涌出了一種莫名的酸澀。
他總覺得,穆志恒和趙文遠身上有許多相似的地方,現在終于想通了,就是這種踏實、知足與本分。承擔我該承擔的責任,拿我能拿的工資。
然而林立正身上卻透著一股與之不同的沖勁,放在一個人身上這是好事,但放在調度工作上,失去他,失去的太多。
不覺間。二人飯也吃完了,就此折返,后面要安排的事情還很多,沒功夫再聊林立正了。
華北局,同樣不得安生,最不安生的,莫過于巴干。
“融冰沒效果?”巴干把著電話質問道,“這都幾個小時了,一點沒效果?”
電話那頭的晉西局局長從兵無疑更苦惱一些:“我們的融冰手段完全控制不住局面,一點效果也沒有,而且全局只有兩臺,就算有效果也來不及。”
“那怎么解決?通常怎么解決?問過南方的人沒有?”
“問了,他們說太嚴重的話,就只能人工了。”從兵無奈道,“爬桿塔,拿錘子敲,把冰敲碎。”
“那就爬桿塔!早一天是一天,通一條是一條,剛剛黃部長也下令了,全力保電!”
“可是……”從兵糾結道,“倒了那么多塔了,現在還爬,而且要用那么大力氣敲,我怕有危險……”
“有什么危險!冰天雪地的,人摔地上也沒事!”
“萬一……”
“沒什么萬一,不管怎樣,咱們得有作為,出事了,就算出去跑步也不能閑在辦公室里!”巴干斬釘截鐵道,“你不是已經組織好人了么!讓幾個領導帶隊,去各個覆冰線路除冰!對了,帶幾個媒體宣傳的人,拍拍照片,寫個稿子,事后這次事情,宣傳上肯定會變成我們努力保電,需要這些照片。”
“巴局……你不知道這里的情況,我去現場看了,幾十米高的塔,被覆冰壓得攔腰折斷……我真讓工人們上……”
“怕什么!出了事我負責!”巴干拍板道。
如果張逸夫在辦公室,肯定就跳起來了。
天下謊言萬萬千,這一句,可是其中最為登峰造極的。
從兵也不是傻子,也不是張國棟那么實誠的人,依然在猶豫。這種天氣條件和線路條件下,登桿塔高空作業,明顯是違反安全規程的。
巴干不得不繼續施壓:“從兵啊!這都什么時候了,現在就剩下幾個大城市還有電了,這回不把關鍵的冰除了,等大城市一拉限電,我自己都保不住了,怎么保你?”
巴干不忘提醒一下,我會保你。
反過來,你不干,我就臟你了。
從兵也被逼得沒有辦法,這天煞的雨雪,別的地方都沒大事,偏偏就集中在晉西了。
巴干進一步說道:“你這會兒努力除冰,后面報告就可以說領導第一時間出動到搶修前線,怎樣怎樣努力,提前恢復供電云云。你連冰都不除,事后歸責任的時候,就算我想幫你,我怎么說?”
從兵聽這話在理,只得一咬牙:“成吧,我這邊分成四組去搶修,我跟大家說清楚,這是重要的保電任務,提前恢復供電,必有嘉獎了。”
“你愛怎么說怎么說,人動起來就可以。”
電話掛下,巴干搖頭罵道:“這腦子,轉的比豬還慢!怎么跟張逸夫提一個問題!都什么時候了……”
電力部調度中心,與晉西局的通訊也一直未中斷,穆志恒林立正張逸夫三人坐在桌子中央,實時指導。
這會兒消息也來了,人工爬桿塔砸冰的過程中,肯定是不能通電的,那人就炸了,晉西局也將這個情況匯報過來,請示要安排臨時拉閘除冰,保電。
林立正嚴肅指示道:“這個你們晉西調度就好了,配合好工作,爬塔前務必確認,千萬不要出岔子。”
“稍等……”張逸夫驚訝問道,“確定要在這種情況下人工爬塔了么?”
“只有這個辦法了。”那邊調度處長無奈答道。
“可以不處理啊。”張逸夫焦急道,“現在已經是最嚴重的階段了,后面只會雨雪停止氣溫回升,慢慢就恢復了。”
“這個……”
張逸夫現在說這種話,不會有人聽的,太消極了,保電保電,你不處理能算保電?將來怎么跟大領導交代?
逆境中,人們更偏愛去搏,去賭,這樣才能拼出一絲機會。
“張主任,現在確實來不及考慮那個問題了。”林立正在旁道,“這樣,你們務必做好安全措施,確保人員安全的情況下再除冰。”
“是,這方面肯定要注意的。”
張逸夫還要再說,卻被穆志恒使眼色制止,搖了搖頭。
你當著黃部長面,已經談過這個“不處理”想法了,你再跟晉西局說就是干涉,對你沒任何好處的。
張逸夫嘆了口氣,繼而說道:“好,我沒辦法不讓這件事發生,我就問你,‘爬塔除冰’這個指令,誰下的?”
“應該是華北局吧,我們局長之前也一直沒下令。”
“華北局哪個人?”
“這我就不知道了。”調度處長不敢多說半個字。
“是巴干么?”
“不知道……”
“逸夫,現在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穆志恒皺眉道,“不要干涉工作。”
張逸夫這才示意自己收聲。
他是經歷過前世冰災的人,所以他十分清楚,在近似這樣的情況下爬塔,出現倒塔,工人從幾十米摔落在雪地上也許并不致命,但隨后大半根鐵塔都要砸上來,傷亡的概率遠超50。
然而現在說什么都沒用,就像穆志恒之前說的,出問題之前,沒人有閑心考慮這個。
退一步說,就算張逸夫“不處理”的指令落實了,到時候歸責任的時候,這反而會被認為是不恰當的,是消極的,是要背鍋的。
因為沒有傷亡,沒有事實,沒人會認為你所謂的“不處理”,是正確的。
張逸夫唯有祈禱,千萬千萬不要犧牲任何一個人,每個工人都有自己的家庭,都是家庭的頂梁柱,因為這幫他媽的領導的決策,因為這幾乎沒什么作用的努力而犧牲,太不幸了。
老天爺,您長點眼,不要殃及無辜!
又坐了幾分鐘,張逸夫依然憋悶。
他不想再危言聳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