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十幾分鐘,幾位表情均是十分嚴肅,倒是老熟人小田切更正常一些,他了解張逸夫的方式,而且早就有所準備,自然更能接受。
在翻譯的幫助下,西門子的金毛代表率先發話:“我聽到的情況是8臺60萬機組,實際情況是只有兩臺么?”
段有為正喝著茶,王碩打量著幾位的神色,其他人則都覺得他們不合適說話。
在老段眼神的授意下,張逸夫當仁不讓接下了這個話頭:“文件上有寫明,我們計劃中有四期工程,每期上兩臺。”
聽過翻譯后,德國佬再次問道:“也就是說要招四次標?”
“不一定,一期工程單獨招標,根據項目實施結果來決定二、三、四期設備是否還向相同廠家采購,如果中間有矛盾的話再進行二期招標。”
翻譯過后,德國佬陷入了更深的煩惱:“也就是說,一期工程是一張考卷?答得漂亮才能得到后面的標?”
“這是你的理解。”張逸夫拍了拍桌上的材料,“你要問的事情這里交代很清楚了。”
德國佬不禁嘆然:“如果這真的是一張考卷,我希望評分的過程能客觀透明,而不是完全依賴某幾個人的態度主觀評定。”
“這不是考①長①風①文①學,ww▼w.c∨fwx.ne≈t卷,是我們的工作方式。”張逸夫答過之后,沖旁邊人笑道,“這人想不想做買賣啊?”
剛說完又趕緊提醒翻譯:“這句別翻譯。”
很快,GE的棕毛代表也進行了提問:“抱歉,我還是要接著剛剛的問題問下去,這上面提到我們要轉讓相關超臨界技術給中方指定廠商,這個廠商范圍是中國的國有企業么?”
“當然。”張逸夫點頭道,“這是草案。語言可能不太嚴謹,正式標書每個細節都會涵蓋的。”
“那么做一個悲觀一些的假設。”GE代表比劃著說道,“如果我們中標,并且轉讓了超臨界技術,但中方并不打算與我們繼續合作,把后面的六臺機組都給了別的廠家。也就是說我們為了出售兩臺機組送出了我們的關鍵技術?”
旁邊的金毛不忘補充道:“這個假設還可以更悲觀一些,我們把技術都已經給中國的廠家了,后面的機組直接讓中國廠家做就可以了,不需要我們了。”
張逸夫聽過后已經笑了起來:“諸位,超臨界技術在你們之間本來就已經轉讓過多少次了,到底值多少你們自己最清楚,擁有這個技術的廠家有十幾個,談不上什么保密性了,只要有這個生產力和資本。誰都可以做。另外再反駁一下那個悲觀到沒邊的預測,我們一期與二期的計劃投產時間間隔不到一年,整個四期機組的間隔也不過三年多,你認為這么短時間足夠我們的廠家研制出成熟穩定的機組么?”
這點張逸夫心里相當有底,因為首臺國產超臨界機組投產是在07年,距離現在還有15年的路。
金毛聽過翻譯后,立刻搖頭道:“雖然我不知道細節,但超臨界技術轉讓的費用絕對比這兩臺機組的利潤要大。”
話罷他又轉向一直沒說話的另三方代表:“你們呢?你們對這個條件沒有想法?”
日立的代表有些迷茫。三菱本部的代表則表示需要總部來商議,ABB戴著銀框眼睛的老光頭代表也跟風表示自己沒權限在此接受或者拒絕。
金毛和棕毛顯然對那迷迷糊糊的哥兒仨表示無奈。這戰線太不統一了,我們這會兒就要統一拒絕才能爭取到更多的利益,不然會被中國人牽著鼻子走。
至于張逸夫,這個條件對他來說其實是……提著玩的。
他根本沒指望對面痛快接受,先喊個天價么,沒準兒哪個集團的董事會急著要成果。就答應了呢?死活不答應也無所謂,因為這技術就算無條件引進了,對方磨磨唧唧慢慢指導你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更何況這技術是不可能給民營企業的,指定是國營大廠。要是成了就是為國家爭取了利益,不成也無傷大雅。
坐在五方人員的對面,張逸夫已經冥冥之間處在了字字千金的地位。
這張逸夫還沒什么權呢,談笑間聊的就是上億的事情了。真有拍板權的人,成天聊這種級別的工程,自己賺幾百塊錢的工資,能經受住這種折磨實在難能可貴。
我國不斷改革的意義也就在于此,這種國家給多少錢你用多少錢的情況,沒人在乎錢花的值不值,張逸夫如果玩的臟一些,他完全可以暗示某個廠家要給他一些好處,作為回報他則會先行透露更多招標細節,也會幫三菱的忙跟有權領導進行走動,甚至在招標的時候……
這還只是最拘謹的玩兒法,之后各種花樣手段層出不窮,到達一個極端的時候,物極必反,中央和民意終于都看不下去了,先改革,后反腐,逐漸控制住了花樣百出的失控局面。
而此時此刻的張逸夫,幾乎處在這個局面的開端。
眼前這個并不多么正式的會晤,已經讓他意識到,再往上走,一步一雷,他可以不吃這口肉,可他不吃的話,就要妨礙其他人吃,一個袁鐵志已經讓人九死一生了,將來要面對的也許是一個團的袁鐵志,這還怎么玩嗎!
失神的功夫,GE和西門子代表達成了一致,由美國棕毛進行發言:“幾位領導,一期兩臺機組的成套引進,我們很難接受無償轉讓超臨界技術,如果四期八臺一起招標,我相信總部會考慮。另外,我們也不認為這次成套招標中,必須要牽扯到技術轉讓的事情,這兩者完全可以分開進行。”
未待這邊有回答,ABB的光頭代表也跟風表示我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
歐美兩家勉強站在了一起。
段有為則沖張逸夫遞了個神色,意思是你要扛不住就讓一讓,或者讓我來。
張逸夫也早已做好了打算,兩臺機組讓人送出壓箱底兒的東西?這確實有點過分。與60萬水電機組的技術引進不同,火電適應范圍更廣一些,更復雜一些,水電則相對簡單,市場也小,完全沒超臨界技術那么值錢。
“你們當然可以選擇拒絕。”張逸夫和藹地點頭道,“但是否轉讓技術依然將納入招標評定范圍,如果同意這一點,將在評標過程中具備相當大的優勢。”
“那就好,不是招標基礎標準就好。”GE棕毛擺了擺手,示意不再聊這個。
金毛則直接望向了兩家日本企業,低聲嘀咕了一句:“別忘了,你們的技術也是從別人家買的。”
日立的人依然裝迷糊,三菱的人則投去禮貌的微笑。
這尼瑪跟日本人沒法聊啊,金毛無奈地揮了下手,他討厭跟德國人以外的人談生意,德裔美國人除外。
隨后,三菱一方,也就是小田切的本部上司提了幾個不疼不癢的問題,大約就是關于咨詢業務的范圍,需要派遣投入多少資源等等,張逸夫也只能回答個囫圇,最終的招標方案還沒定下來,大概說明白就可以。
會議就這么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始終是張逸夫在與對面周旋,段有為除了做開場白外把所有機會都讓給了他,王碩則是幾次想插嘴,在猶豫的時候就已經讓張逸夫把話說了。
正常來說,這種場面應該交給在場最大的領導來把控,你沒必要跟領導搶風頭,可段有為無意攬資源更沒心情升官,把這寶貴的話語權與鍛煉機會都扔給了張逸夫。
多輪扯皮下來,張逸夫也對幾家的態度與幾國人的風格有了清楚的認識。
先說德國金毛西門子,這個最實在,有什么說什么,說的也很清楚,最后他會要求你說:“是”或“否”,自己也會表明“是”或“否”,雖然后面他聊的少,卻都是最關鍵核心的問題,如果只跟他聊,這場會20分鐘也許就可以解決了。
然后是美國棕毛GE,說話非常注意語氣和措辭,很多地方用的都是中性詞,比如德國金毛會說“我不同意”的地方,美國棕毛會表示“我想這個我們很難接受”,總體來說他更偏向于用一種穩定的方法推進事情前進。
而ABB的光頭眼睛爺則穩定過頭了,幾乎不主動說什么,都是東邊附和一句,西邊表示他說的不錯。
更過分的是日立的那位禿頂代表,從頭到尾只是聽和點頭。
三菱這邊小田切的領導則是一個黏黏糊糊的家伙,關鍵的地方他都含糊,或者是點頭“嗨”兩下,而后把話題扯向不那么重要的細節。
一番談下來,雖然德國金毛攻擊性更強,也提出了一些讓張逸夫為難的問題,但張逸夫很清楚,跟他合作是最高效的,他同意做什么就會立刻去做,相對應的,他不接受的地方半毛也不會管。
即便如此,張逸夫也更喜歡這種方式。
ABB和GE溝通空間更大,總體也不會有什么婁子。
至于三菱,溝通空間是巨大的,不過看這黏黏糊糊的作風,效率令人堪憂,也許他們會答應技術轉讓,但會拖到用十幾年來轉讓完成。
日立?尼瑪沒人知道他腦子里在想什么!他來干嘛的!
張逸夫唯有慶幸還好跟他們都可以交流,沒有攪屎棍,幸好沒來俄國廠商,不然會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