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后的兩天,張逸夫沒有受到任何騷擾,但他知道很多事遲早會來的,就像暴雨之前天氣會悶很久,沒有聲響一樣,等霹雷的時候你再找傘,多半會來不及。
果不其然,第三天向曉菲那邊就傳來了消息。
薊京局要求恒電提供財務營收賬目數據。
在合同范疇內,他們有權這么做,但完全沒必要這么做,雙方簽的是全委托合同,你一年給我多少錢,你好好發這些工人工資就好了,沒那么多麻煩事。
但如果就是想麻煩你,就可以有很多麻煩事。
再次拒絕周進步的三天后,對方就給出了這樣一個危險的信號。
看你的財務狀況,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廠子讓你承包了,快年底了我掃一眼,看你營收如何。如果茍延殘喘的話,那我巴不得你承包一輩子,如果柳暗花明了,我再觀望觀望,如果大豐收?那咱們就可以聊聊了。
這有點象房東收房租的感覺,一看市場好,我抬價!
這是無可厚非的事,租金跟著市場走沒問題。
但有些房東會做的極端一些,比如你小兩口租房,最近生了個孩子,正坐月子呢,往后一年半載都不方便動彈,就得跟這兒踏踏實實住著。
這會兒房東跳出來,說我七大姑八大姨九外甥要結婚了,要住這房子,你給我騰出來吧我不租了。好么,小兩口肯定尋死的心都有了,一面求著房東大人寬限些時日,一面又要試探他到底是要提價還是真有用。
這會兒房東一松口,我九外甥那邊,其實也不是非住這房子不可。就是自己買房付不起貸款,收回房子也是沒辦法的事。隨后,想當然地獅子大開口。租金猛漲,小兩口抱著懷里喝奶的孩子。是從是不從?
也許那個房租無非就是幾百上千的事情,但對于恒電來說,后面怕是要帶個“萬”字。
從承包這個角度而言,甲方過河拆橋的事情也屢見不鮮,這廠子在我手里連年虧損,你來帶了一年,立刻扭虧為盈了,甚至賺的盆滿缽滿。甲方一看就眼紅了,次年趕緊終止合同,自己經營這被人搞好的攤子。
卑鄙么?卑鄙。
混蛋么?混蛋。
合法么?合法。
盡管最終這個攤子在甲方收回后,在幾年之內立刻就會恢復成連年虧損的樣子,但那個付諸于心血與熱情的乙方,已經著實被傷害到了,乙方的成本和經歷早已經送給了這個攤子,這一傷,輕則幾年輾轉,重則心灰意冷放棄。
對于張逸夫來說。輾轉幾年,這世界上恐怕就沒有沒被碰過的蛋糕了,也沒有沒被艸過的處女了。
周進步這人。他早已琢磨過了,要想常年承包二修廠,就得長年把他當神仙伺候,否則,趁早另尋他計。
他想不地道,玩混的,過河拆橋?
其實某人比他不地道,比他混,比他更早的開始鑿這可憐的橋了。
9月的第一個周一。周進步辦公室,秘書早早送來了恒電的財報。
“這么快?”周進步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恒電竟然沒推拖,一周內就送上了財報。
“周局您先看吧……”秘書將材料放到局長桌上。表情有些不甘。
周進步就此掃視,只看到了一個數據,血壓就升上去了。
“虧損?!!虧損3萬?”
財報最關鍵的合計那一欄,清清楚楚寫著元。
尼瑪四毛四都出來了!真帶勁兒啊!
“放什么狗屁呢?”周進步立刻抓起了財報,“公然做假賬?誰給的他們這膽子?”
秘書連忙勸道:“周局先穩穩,財務那邊確認過了,法律上來講,這賬沒一點問題。”
“沒問題?”周進步瞪著眼睛道,“眼見著他幾百萬的省煤器賣出去,最后給我出一負數,還告訴我沒問題?”
“我起初也不信,后來又找到了法務的人,和財務的人一起確認了,是這樣的……”秘書就此解釋道,“這個廠子,是我們承包給恒電集團的,您看對吧?”
“對。”
“可實際運營這個廠子的,是恒電集團下屬的恒電制造,是一個子公司。”
“所以呢?”
“子公司的賬目上,應該是巨額盈利了,但這個賬跟集團沒關系,經營的。”
“讓他們拿子公司的賬出來!!”
“合同上,咱們沒有這個權力……而且這個子公司是在承包合同簽訂后才成立的。”秘書苦著臉道,“具體的我也都打聽過了,恒電制造報稅繳稅都很正常,沒任何問題……”
周進步聞言,沉默良久,隨即點了支煙,吞吐一番后壓著嗓子問道:
“就拿他們沒辦法了?”
“也不是。”秘書立刻答道,“合同中一些跟營收有關的條款確實無法處罰,但明年上半年第一年合同就履行完成了,那會兒我們有權力重新搞合同。”
“那是多久之后的事情了?”周進步咒罵道,“好個恒電,咱們這邊赤誠相待,那邊卻早早玩起花兒來了?”
周進步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恒電幫電力局彌補的二修廠的虧損他忘了,解決了一百多口子鬧事上訪他也忘了,老老實實給你委托費還是忘了。
也對,他就記得張逸夫不給他面子的事情了,至于局里賬目怎么樣,那些工人能不能吃飽飯,貌似都跟他關系不大。
“周局說的是,那些人太不地道了。”秘書抿著嘴跟著罵了一句,隨后眉色一揚,“不過周局,主動權還是在咱們這邊,年底的時候就要商量明年新合同的事情了,到時候不用管他們那個欲蓋彌彰的集團賬目,直接提要求就可以了。”
“嗯。”周進步沉聲又拾起財報晃了晃,口中罵道,“你看,咱們本意是看看他們的經營情況,大家坐在一起商量一個可行的新合同,明年繼續合作對吧?他們倒好,一開始就沒安好心,報上來這種東西。”
“對,是他們小人在先。”秘書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再說了,咱們根據情況適當提高承包費,也是實事求是,也是讓國有資產發揮更大效益,為局里,為國家創收么!”
“沒錯。”周進步點了點頭,隨即又覺得話要這么說,自己就沒的路可走了。
本意上,他是不想多么壓榨恒電的,這個承包費,也不一定就要提,為什么?因為提了的部分歸局里,歸國家,跟他沒關系。
恒電稍微懂點事的話,在這個時間點,就該好好伺候自己,好爭取明年續簽合同,現在倒好,那個向曉菲幾乎不再登門拜訪了,張逸夫更是兩次駁了自己面子。如果說之前招標的時候,張逸夫怕紀律上出問題,不給面子還情有可原,但現在這樣就太過分了。
跟方思綺吃一頓飯談一談這么簡單的事,他都不給面子,周進步這回就不能忍了,又沒讓你犯錯誤?那個破省煤器,你手里就這點兒生產能力,還想搞個全國壟斷不成?
至于這件事若是成了,周進步有多少好處,這就不得而知了。
“話也不要說的這么死,我們還是先禮后兵,有君子之風的。”周進步咳了一聲,他本意只是想警告一下恒電那邊,逼急了我們是可以拆橋的!可這橋若是真拆了,對他自己也沒好處,想到此,他輕聲道,“先放出消息,說我們這邊正在準備分成的合同,嚴格分成,跟恒電集團所有下屬企業分成,讓他們清楚,咱們治得了他們。”
當秘書的人,必須都得是人精,這會兒眼珠子一轉,立刻就參透了主子的心思,立刻答道:“周局您說的是,咱們該有君子之風,我這就跟那邊談去,就透露過去說準備五五分成,不再是固定的委托費用了。”
“嗯,記住,私下透露。”
“放心,只跟恒電那邊說,不會在局內宣揚的。”
“好,就這么做。”
秘書走了,周進步也掐滅了煙頭,哼笑一聲。
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也不找你了,等著你來找我就好了,讓你知道是誰在求這誰,誰又需要誰,光進不出?世上沒這等事!
世上當然沒這等事,恒電是付了賬的,付給了國家財政,付給了那些瀕臨下崗的工人們,至于你周進步那部分,還真就過河拆橋不給你了!
但凡周進步正派一些,好伺候一點,張逸夫自然也不愿拆了這橋,舒舒服服混著大家都好,可從眼前的局勢來看,這人不僅胃口大,還刁鉆,張逸夫伺候不起了,就算依然伺候,某月某日這位局長進去了,怕是第一時間就要把恒電供出來,到那時候,可就不僅僅是恒電倒霉,向曉菲倒霉了,張逸夫本人都得倒霉。
如今身經百戰的張逸夫,做事做過對的,也做過錯的,得到過好處也吃了不少虧,再不清楚游戲規則就是傻子了,什么時候該張嘴咬,什么時候該抽刀砍,什么時候又該悶頭騷,他太明白了。
說破天了,周進步再來勁,能比袁鐵志巴干來勁了?
國強老師尚且談笑風生,你小子還要撒野?
如今的恒電早已不是那個拿著十幾萬求爺爺告奶奶的恒電。
張逸夫也不是那個摸爬滾打渾身是傷的張逸夫。
這回就是要干干凈兒凈兒的,體面的,騷氣地搞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