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牛大猛沒想到對面這么快就要看結果,連忙說道,“老王,這事兒之前已經定下了,讓老同志上老同志也沒準備啊。.”
“呵呵,老同志才懂得什么叫運籌帷幄么,你放心吧,肯定準備很久了。”
牛大猛一愣,望向座次比較靠后的邱凌,那邊只是微微點頭。
這孫子,暗地里沒少下功夫啊。
再看歐煒,也是沖這邊點頭示意,他要看到牛大猛的態度與決心。
年輕人最怕的是什么?郁郁不得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張逸夫顯然是個極為狂傲的主兒,只要牛大猛聽話,讓他在電廠度日如年飽受磨難,怕是不出幾個月,就受不了滾蛋了,滾到社會上吧,管你干什么,系統內不需要你這樣不聽招呼的人。
牛大猛面皮一抖,沖王廠長說道:“老同志雖然經驗豐富……但也不一定能應付領導方方面面的問題啊老王,搞不好我們廠就要出丑了。”
王廠長意味深長地拍了拍牛大猛:“大猛,你是我見過的人里,最明白的了,就算是出丑,現在出丑也比年后出丑好,對不?”
所謂的年后出丑,自然就是達標考核的時候出丑了。
牛大猛緊握著雙拳,最終點了點頭。
王廠長這才笑著歸位。
牛大猛不及多想,立刻起身,喚兒子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牛小壯十分迷茫,剛剛是張逸夫如此鄭重。現在老爹整個人也嚴肅起來了,挺好的事兒啊怎么都來這套。
“小壯,你馬上,拉著張逸夫去車間,說是有狀況,匯報會結束之前,不要讓他回來。”
“啊?!!!”牛小壯聽到這個決定簡直要瘋了,“爸?你想什么呢?我們準備這么久了,沒張逸夫怎么應付領導啊?”
“讓邱凌做。”牛大猛沉聲道。
“邱凌????”牛小壯已經徹底瘋了,“爸?你吃錯藥了?”
“別他.媽廢話。我也沒辦法。”牛大猛一甩手。想抽兒子一巴掌,可還是忍了,自己這一腔怨氣又找誰說理去,“你別管。照我說的做吧。張逸夫會明白的。會后我給他解釋。”
“解釋個啥?你先得跟我解釋!!”牛小壯毫不退讓,就這么站在這里,“憑什么讓丘陵來?他他媽懂個屁。”
牛大猛看著堅定的兒子。雙手煩悶地抱住腦袋,只想把所有人都一巴掌扇走,自己好好靜一靜。
牛小壯看著老爹痛苦掙扎的表情,心倒是也軟了,降了個聲調說道:“爸,這事你要真要干,去找別人干,讓文天明或者李偉峰給他拉走,再不成讓段總拉也可以,我是不干的。”
牛大猛知道兒子的脾氣,多說無益,只無力地擺了擺手:“你叫張逸夫來吧,快些,馬上要展開討論了。”
“嗯。”牛小壯不做絲毫停留,堅定轉身離去,剛一開門,正撞見門口等待的張逸夫。
牛家父子哭笑不得,這家伙永遠這么先知先覺啊。
張逸夫其實早看到了牛大猛的異動,本要主動來談,卻聽見里面父子二人吵了起來,只有等著了。
牛小壯目光如炬,使勁拍了拍張逸夫,然后就此離去。
張逸夫進了辦公室,關緊房門,坐在牛大猛面前。
伍子胥一夜白頭,現在牛大猛也差不多那意思了,頭發沒來得及白,皺紋卻著實深了下來。
張逸夫與牛大猛,是該談一談了。
他們兩個都是明白人,不必像與牛小壯說話那么費力,幾乎只用眼神,就能讀懂對方的意思。
牛大猛想問他在面對歐煒的時候為什么不能讓一讓,想問他現在讓一讓還來得及么,甚至想求他讓一讓,但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那些有可能會撕破臉皮的話,還是由張逸夫來說吧。
“半年了啊。”張逸夫避開了牛大猛那寓意太多的眼神,只盯著窗外明媚陽光,“廠長,還記得半年前,我說的一句話么。”
張逸夫說過太多的話了,牛大猛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
沉默片刻后,張逸夫嘆了口氣,輕輕摸了摸這自己無數次坐下的椅托,幽幽嘆道:“忘了啊……”
看著這略帶惆悵的眼神,牛大猛突然心神一震。
不對,沒忘,不可能忘,我們都不會忘。
只是經歷過太多的事,我們認為那句話不重要了,將他藏在了記憶的角落里。
牛大猛依稀想起了那時的場景,當著整個會場同志的面兒,張逸夫毫不猶豫地說——達標之前,我不會離開冀北電廠。
現在的他,完全不必再去理會這個誓言,他做得夠多了,太多了,多到牛大猛都無法承受了,多到整個冀北電廠都無法承受。
當牛大猛自己都近乎忘記這句話的時候,他張逸夫還記得!
一位成熟的,滄桑的,油滑的,城府的,事故的廠長,在這一瞬間好像被某種力量融化了,他就像一個懵懂的小姑娘,心中生出了一種看韓劇時少女特有的,發自靈魂的悸動。
張逸夫雙掌合十,盤在腹間,那眼神好像是在拷問著牛大猛,最后一次拷問。
牛大猛無法想象,自己管理了這么多年的電廠,在此時此刻,面對張逸夫,竟然像個孩子一樣無助。
一向含蓄油滑的張逸夫,此時透露出的則完全是非生既死的覺悟。
要么不做,要么做絕,我的廠長不挺我,那這整個廠子都給我去死吧。
雖然已經有這樣狠的決心,但張逸夫依然期盼著什么,他認為牛大猛是個好人。好人不該做錯誤的決定。
幾分鐘后,會議繼續。
邱凌坐在了本該張逸夫坐著的位置上,而張逸夫本人卻不見蹤影,一起失蹤的還包括文天明。
牛小壯面色陰沉地坐在邱凌旁邊,此刻,他終于知道出事了。
另一邊,歐煒自然對牛大猛做出了贊賞的表情,識時務者為俊杰。
張逸夫這種人,一定受不了這種氣,早點滾吧。做工程做電腦隨你。
穆志恒趙文遠等人。本有很多話題要跟冀北方面交流,說白了就是跟張逸夫交流,可如今那位置上坐著一個干瘦的中年人,完全的生臉兒。
靜默之中。穆志恒開口問道:“牛廠長。是不是人還沒齊啊?”
“哦。有幾個年輕同志去準備材料了,正在抓緊復印。”牛大猛指著掛鐘道。“要不怕調研結束前材料出不來。”
“嗯。”穆志恒見牛大猛這么安排,只只得應了。總不能非要點名你們電廠的某某出來吧。
這又是一出寧惹君子不得罪小人的例子,君子活得真憋屈。
穆志恒嗽了嗽嗓子,隨即開口道:“那么開始自由討論吧,大家對剛剛報告中不了解的地方,想深入交流的地方,盡管提問。”
又是王廠長,第一個自告奮勇問道:“邱科長,我就是想問一下,配煤這件事貴廠是怎么想到的。”
邱凌咧嘴一笑,輕輕抬了抬眼鏡:“這件事,我們冀北電廠其實也是迫不得已,烏魯姆煤供應不上,又要考慮煤耗問題,這才想到了配煤方案,兩種不同品質的煤……”
邱凌就此侃侃而談,想是也下了不少功夫,所說基本沒什么錯誤。
“原來如此!”王廠長聽過之后擊掌贊嘆道,“真是真知灼見,學到了,現在跟煤炭方面的關系比較緊張,煤種也參差不齊,沒想到提高效率可以這么輕易。”
“哪里哪里,都是我們廠共同的努力。”邱凌神氣笑道。
旁邊的趙文遠卻皺眉問道:“有一點,我一直有疑慮,這個配煤比例,1:4是怎么得出來的。”
“哦,趙局長,這個方案我們是試驗得出的。”
“做了幾組試驗?有報告沒有?”
“就做了一組,有的,我們詳細記錄了那一周的數據。”
“為什么就一組試驗就能得出結果?最開始1:4的方案是怎么設計出來的,依據是什么,理論是什么?”
“這……主要就是經驗。”
“哪里得來的經驗?之前你們廠配過煤么?”
“主要是書上的……我們也是計算了很久……”
“怎么計算的,有模型沒有?”
“這個都是之前的事了……”
一席追問之下,邱凌像是一只被逼到絕路上的兔子,越來越沒有底氣。
“嗯。”趙文遠也知道他答不出來了,也不再難為,只得作罷,“看來這個1:4,還有待商榷。”
旁邊不禁有人調侃道:“冀北運氣不錯啊,大概估摸出一個1:4,一試就成了?”
“哈哈,不知換一個煤種還能不能提出合適的比例。”
一陣竊笑之中,場面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將一切歸功與幸運的話,這榮譽的含金量也自然就下降了,所謂的經驗,不過呵呵。
隨后很快又有人發問道:“我想請教一下,冀北電廠更換熱力管道的事情,這個措施到底能節約耗能多少,管道表面溫度達到多少時有必要更換。”
邱凌趕緊答道:“超過50c就應該考慮更換了,至于效率方面,我們也沒有時間細致計算過。”
對面接著問道:“從匯報材料上來看,只有一號機組徹底更換了管道,其它的只是做了保溫處理,這個又是怎么決定的?在降煤耗過程中是否是必須的做法,還是說只是常規的技術改造。”
“主要還是以50c為界,一號那邊超得太多了,不是保溫處理能解決的。”
“那么從匯報上來看現在一號機組管道表面溫度只有38c,換的是哪種規格的管道可以這么控制溫度。”
“這個……稍等……我看看。”邱凌趕緊低頭翻看起材料。
“咳……”對面無奈咳了一聲,“材料里點明的話,我就不會問了。”
“對對……”邱凌趕緊轉頭道,“小壯,你還記得管道品牌和規格么?”
“耐熱鋼,70mm的。”牛小壯答道。
“對對,70的。”
見這陣仗,不少人都是無奈一嘆,穆志恒等領導的臉上,更是透出了不耐煩的情緒。
后面的對答討論也盡是如此,材料上有的東西,邱凌都可以答上來,可只要稍作深入,談到要有理解,要有根據的問題,他就開始支支吾吾,到最后段有為都看不過去了,搶過話頭,由他來對答交流。
老段本是一位十分愿意給年輕人機會的領導,他都拔刀出手,可見邱凌是如何的不堪。
可即便是老段,也不可能事無巨細,他是電廠建設方面的專家,燃料知識雖然有,但沒有深入研究過,面對一些過于細的問題,同樣也無法給出完全滿意的答案。
二十多分鐘的討論后,穆志恒終于忍無可忍了,一揮臂說道:“那邊復印快完了吧?給我叫張逸夫來。”
穆志恒是出了名的溫文爾雅心如明鏡,如此激進的言語,顯然是場面已經把他給惡心到一定份上了。
牛大猛不禁面上無光,邱凌更是無地自容。
本來精心準備的邱凌,完全沒想到這些領導們關心的問題竟能深入到這個份上,尋常調研都是走個過場,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這次偏偏大家抓著細節猛摳,看來是真要榨出一些經驗,在全國普及。
歐煒心下更是恨,給你機會了,你怎么自己還能搞成這樣?
現在好了,終于把部長逼到點名要張逸夫了,最后這小子還是樂了!
也就在這時,叩門聲響起,張逸夫和文天明各自抱著一大摞剛剛打印出來的材料進了會議室。
這些東西,本是張逸夫精心攥著的好東西,還未成熟,準備在需要的時候拋出來,混個專家的名聲招搖撞騙。
可現在,他不得不提前使出這個殺手锏。
是時候讓他們知道,什么叫才能了。
“來來,讓一讓,給小張騰個位置。”穆志恒見張逸夫終于來了,不耐煩地沖邱凌擺了擺手。
牛小壯在旁邊輕哼一聲,也不管那么多,伸手便扶起邱凌,看這樣子,根本就是直接把他架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