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囍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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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趙玉蘭終于要出嫁了。
天陰冷陰冷的,張趙兩家人早就都換上了暖和的新裝。從前幾日開始就忙忙碌碌的將家里收拾一新,貼上大紅囍字,在忐忑不安中翹首以待。
冬小麥早已播下,幾位父母是徹底的開始貓冬了,閑在家里正好做年輕人的后勤保障工作。章清亭生意大好,花錢也爽快,家里的柴米油鹽大半都她出了。畢竟自己也天天要吃要喝,又花不了幾個錢,為什么不讓自己過得好一點呢?
趙王氏傷勢已愈,有她在家里坐鎮,還是很替人省心的。雖然每每都要從章清亭出的生活費里摳那么一點子下來,但基本上辦事是認真負責的。
水至清則無魚,章大小姐當然懂這個道理,也沒必要為那點子蠅頭小利去斤斤計較。
越近年關,店里的生意越好,根本沒辦法停下,可趙玉蘭的婚事也是不可能不參加的。只好在前一晚由全店人包括趙成材一起去幫忙,熬了個通宵把東西全做了出來,第二日一大早,天還沒亮。就約了客戶來分發完了貨物,這才貼上“東主有喜,暫停一日”的大紅紙,急急關了鋪子,回家辦喜事。
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四下里銀裝素裹的雪白大地,章清亭只覺一片茫然。不是為自己,而是擔心趙玉蘭,她的前路到底在何方?
所有人都在責怪這場雪下得不及時,只有趙王氏非說是瑞雪兆豐年。
那就是吧!這樣的日子,無論怎樣,都是應該祝福的。
章清亭一進門,來不及撣去身上的雪花,就先去見了新娘子。
趙玉蘭一身大紅新衣端坐屋中,雖不算華貴,但也艷麗喜慶。只頭上一根細細的銀簪子,一對小小的銀耳環和一對薄薄的銀手鐲,顯得未免寒愴了些。趙家也沒請多少客人,房間里就只有家中幾個女眷作陪。
趙玉蘭見章清亭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忙起身招呼,“大嫂,你凍壞了吧!快過來坐,這么冷的天,你們可都熬了一夜呢!今兒又這么早的過來,真是累壞了!餓不餓?要不要先去弄點吃的?”
這丫頭,總是惦記著別人!章清亭喉間一哽,卻又咽下。努力微笑著從棉袍下捧出一只首飾盒,“我沒事!你快戴上吧!”
盒子里,是一套六件純金首飾,鳳釵一根、戒指兩只、耳環一對、手鐲一副和項鏈一根。嶄新而又黃燦燦的色澤,即使在屋子里,也亮得耀眼。
這一下,可把那三十兩銀子的聘禮給比下去了!三姑六婆們就是之前有想說嘴的,此刻也只剩下了贊嘆和羨慕。
趙王氏臉上也立刻和緩了許多,自從上回趙成材跟她把話全說開之后,她倒也硬氣,從未張嘴管他們要過一文錢了。只是女兒出嫁,雖然從章清亭那兒拿了些布匹,但她其他的什么表示也沒有,未免心里還是有些氣憤的。
趙成棟可回來說過,絕味齋現在簡直成了會下金蛋的金母雞,那些客戶簡直是成天排著隊來送銀子,具體賺多少他雖不清楚,但肯定少不了!
此刻見了這套首飾,趙王氏頓時舒坦了,臉上有光,心里也多少有幾分感動。嘴皮子動了幾下,卻到底什么也沒說。
趙玉蘭卻立即合上了蓋子,“大嫂,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你自己還什么都沒有呢!”
章清亭卻拿著首飾開始給她一樣樣的戴上,“你先前幫我可干了不少活,就算是你的工錢,我也該送你的。這就要嫁人了,到別人家里,總得體體面面的,才讓人瞧得起!”
趙王氏聽著心里別扭,卻也有些難過。她不是不想給女兒置辦得象樣一點,卻實在苦于捉襟見肘,無法面面俱到。
章清亭本來對趙王氏克扣趙玉蘭的聘禮很有些意見,可此刻見自己說了這話,讓她眼圈都紅了。想她今日嫁女,畢竟不比尋常,也就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便又補了一句,“婆婆給你置辦得也不錯,瞧這些銀子做工多好,你放著平常家戴吧。這一套,訪親會客時用得著!”
趙玉蘭還待推辭,趙王氏卻道,“玉蘭,謝謝你大嫂,收下吧!”
趙玉蘭含著眼淚收下了,任章清亭給她戴上。
可過了吉時,花轎仍是沒到。肯定是雪大。路上給耽擱了。
眾人未免臉上都有些陰沉,趙王氏心里也有些打鼓。到底是成親,還是怕犯忌諱的。
章清亭笑著打趣,“這是好事多磨呢!”
“對對對!就是好事多磨!”趙成材急忙又附合了幾句吉祥話,才算讓大家好過了些。
遲了快一個時辰,才遠遠的聽到了鑼鼓鎖吶的聲音。
終于來了!
眾人的心都放了下來,放起了熱鬧的鞭炮,卻又開始泛起離別的酸楚。
迎親隊伍倒是挺象樣的,一共有二十多人,前呼后擁著新郎,騎一匹高頭大馬,披紅插花,衣裳靴子都很精致,顯得家里殷實。這人長得也不錯,白白凈凈的,一看就沒干過什么粗活。只是有些油頭粉面,特別一雙眼睛,一個勁兒的在女眷身上亂瞟,讓章清亭很不舒服。
待見了趙家二老,不過是禮節性的問候幾句,談不上什么真心的叩拜。讓趙王氏心里很是不悅,但想著是女兒的好日子,往后嫁過去還得看夫家的臉色。到底還是忍了。
送趙玉蘭上花轎時,趙家人全都哭了。連最要強的趙王氏也是泣不成聲,養了十八年的女兒就這么嫁人了,到底還是舍不得。
連張家人也陪著落下淚來,相處了一場,還是有些感情的。
見新郎面露不豫之色,趙成材強忍著心中的難過交待著,“玉蘭,去吧!以后好好的過日子,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知道么?”
趙玉蘭不住點頭,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從大紅蓋頭下不住的往下落。
驀地,天地間遠遠的飄來蒼涼的歌聲。
“雪花落得滿山坡喲滿山坡,我的妹妹要出閣。妹妹嫁到何處去喲何處去,雪花飄飄不答哥。只愿你妹妹嫁得好喲嫁得好,哥哥苦死也快活……”
如泣如訴,催人淚下。
趙玉蘭的身形頓時僵住了,被章清亭扶住的雙手不住哆嗦,趙王氏抹去眼淚,上前推了女兒一把,“走吧!別耽誤了好時辰!”
趙玉蘭終于還是一頭鉆進了大紅花轎里,只隱隱的從轎中傳來極力壓抑的抽泣聲。聞之心碎,以至于很晚了,似乎還是縈繞在耳邊,久久的揮之不去。
驀地,前面的燈亮了。
“秀才?”
“啊,是我。吵到你了么?”趙成材輕言細語。
“沒有。”反正睡不著,章清亭索性也披衣坐了起來,抱著暖爐出來坐坐。
趙成材忙把火盆里的灰撥撥,又添了幾塊新炭進去,推到她的腳邊。
北方天冷,章清亭睡的炕是熱的,但是趙成材睡在外面的竹床卻是冷的,這兒的天寒地凍的,人可受不了。便借口晚上要讀書,又添了一個火盆,反正炭錢章清亭都出了,趙王氏也沒有意見。
“要喝茶么?”趙成材體貼的問。
“來一杯吧!”北方天氣干燥,冬天又早晚在火邊烤著,茶水是斷然少不了的。
趙成材給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熱騰騰的茶水,兩人圍爐閑話。
“你也睡不著啊?”
“是啊,也不知道玉蘭嫁過去怎么樣了?”章清亭很是揪心。
沒了外人,趙成材說話也沒了顧忌,嘆了口氣,“我實跟你說,那個……那個孫俊良,我覺得……覺得……”
“不怎么樣!”章清亭替他說出說不出口的話。
趙成材詫異了。“你也有這種感覺?”
章清亭點了點頭,“你沒見他那個眼神兒!瞧著就不象個好人。”
“我也有這感覺來著!”趙成材緊皺著眉頭,半晌,才低聲道,“當聽福生唱那歌時,我真想把玉蘭推出去!不知道這嫁過去會不會害了她一輩子!”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那當初就不該答應這婚事!”章清亭白了他一眼,“這會子,只能指望是我們多心了!”
趙成材也只得點了點頭,“可要是玉蘭……真的過得不好,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心的!”
見他如此自責,章清亭也不好說什么了,“反正三朝就要回門的,好不好的,多少也能知道個形跡了!”
她突然想起了前人的一首詩,幽幽念了起來,“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
趙成材當然知道這是白居易的《太行路》,也知道她想說的后頭那兩句,“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看著她全然不作偽的淡淡憂愁,趙成材覺得心里一緊,象是被看不見的手攫住一般。剛強如她,其實也是有擔憂的啊!
在這家里,自己雖然談不上對章清亭有多好,起碼也在盡已所能的照顧她,幫助她。但是玉蘭呢?她的夫婿會不會疼惜她,照顧她?
章清亭輕輕柔柔的念著,分明是年輕清甜的嗓音,卻透著說不出的滄桑與嘆息。字字句句一記一記敲打在趙成材的心上,直至終結,兩人才對視一眼,同時嘆了口氣。
相顧無言,都只盯著火盆里紅得耀眼的炭火出神。
默默的出了一會神,章清亭才勉強一笑,“睡吧!明兒都得早起干活呢!”
“哦!對了!”趙成材忽然想起,“謝謝你送玉蘭的首飾。”
“客氣什么?就算是玉蘭的工錢,也該給她的。”
趙成材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釋了一句,“你別怪娘小氣,她其實也有她的苦衷。”
章清亭點了點頭,卻皺著小鼻子,帶著三分嗔意,意味深長的說了句,“你母親啊,這點倒是很符合古訓。”
見趙成材不解,章清亭略帶譏誚著補充,“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
趙成材微有些窘意,他娘怎么對女兒,又是怎么對兒子的,他做了趙王氏二十幾年的兒子,不可能不知。可這能怪她么?古往今來,華夏大地便都是如此。別說他一家了,哪家不是這樣?
當然有不一樣的,象以前的章家還有許多深宅大院,不是以男女來定榮寵,而是以母親的地位來定榮寵的。有的家里,若是母親尊貴,就是庶女也能稱王稱霸。若是母親不得意,那就算是個兒子也會備受欺凌。若是成了親,那就看誰家的后臺權勢厲害,誰能夠管得住誰了。
就象章家,父親大人不過撐個門面,其實里頭全聽母親大人的。章大小姐在這樣環境下長大,對于男女尊卑看得反而沒有民間這么重。
對于趙王氏偏袒兩個兒子,尤其是拿著趙玉蘭的嫁妝卻又暗攢私房的行為,她可以理解,卻無法接受。
見趙成材好象有些不服,章清亭干脆把話說透,“你想想,你妹子在家這么多年,干了多少活?臨到出嫁了,你們不說給她好好的置辦嫁妝,就連人家送上門來的聘禮還要摳下來留歸已用。這說得過去么!”
可閨女不養家啊?這話趙成材沒好意思說出口,章清亭卻自己翻出來反駁,“你肯定要說,玉蘭又不用養家,就當孝敬你父母的養育之恩了。可你們怎么不算算,玉蘭在家干的這些活,若是請個丫頭回來得付多少錢?別人也不比,就跟你們自己比吧,她可有算是白吃白喝家里的么?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她什么也沒做,你們也不能拿她的聘禮去花啊,這跟賣閨女有什么區別?嫁到別人家去,一看這嫁妝,公婆相公能不有閑話么?他們要是有想法了,能不對玉蘭挑三揀四的么?你母親也真是太會省了!難道這養個閨女純粹就是為了給你們干活掙錢的?”
趙成材本來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可此刻被章清亭這么一說,好象確實有些不對的地方了,“可別人家也都是這樣……”
章清亭心里憋著股子無名之火,半天找不到地方出,此刻正好,決心一鼓作氣,徹底扭轉他這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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