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心源與楚王元翰成從壽州趕回居巢,帶來淮西的明確態度,這情勢也就明郎了,叫隨帝西行的官員只能在勸帝還朝的框架下掙扎。
不然就是廢帝另立,淮東會合淮西、江州軍,派大軍過來立永興帝為太上皇回江寧深宮休養——隨帝西行的官員就不要再想有什么好果子吃,淮東跟太后下辣手清洗,將不會再有什么顧忌。
廬州府是淮西之首,早年置軍鎮,鎮軍戰斗力頗強,但隨原鎮守鄧愈率部南調組徽南軍之后,到謝誕手里的廬州軍編制雖然還有萬余,但將官、兵甲、勇卒相比較舊軍,差之甚遠。再者,到這時,已經沒有人對御營軍的戰斗力再抱什么期望。
此時御營軍在編入廬州軍后,雖有三萬兵馬,但沒有淮西跟江州軍的支持,哪有半點資本跟“奉太后以令諸臣”的淮東對抗?
張玉伯鞭打顧天橋的消息傳到居巢,多少叫隨帝西奔的官員們心思安定些,要是皇上下個罪己詔將責任承擔下來,倒不妨礙大家回江寧城里繼續逍遙快活。或許權柄不比以前,但不會受現在的活罪。
回江寧后,權勢、利益真正會受損的程余謙、左承幕、張晏等人也不得不面臨當前殘酷的現實:謝誕在廬州城還控制有供給廬州軍半年補給的糧草,但這么多的糧草給西奔的近十萬人一分攤,能再支持一個月就頂天了。
林縛甚至不用動手,只會派兵馬往廬州這邊緩緩進逼,至多一兩月就能將這邊壓垮、壓崩潰掉。
與旁人不同,程余謙、左承幕、張晏等人還是知道實務的,他們手里實在是沒有跟淮東對抗的本錢——要是逼迫得江寧那里廢帝另立,那就連談判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權衡利弊,在元翰成、余心源的勸說下,程余謙、左承幕、張晏等人同意先讓劉直來居巢再說,但一切都瞞著永興帝。
事實上,最終真要勸皇上返回江寧,皇上的意見也就不再重要了。
十七日,劉直乘舟離開弋江,渡江進入裕溪河,往居巢而去。
居巢縣襟江濱湖,西北面橫在廬州與居巢之間的大湖,即為八百里巢湖,是江淮之間除洪澤浦之外的第二大湖。巢湖西、南兩面皆丘嶺縱橫,再往西是浩浩千里淮山的主脈。廬州往西,淮山南麓的宜城,又與江北岸的池州相對,同為江淮大門西門戶。
巢湖周圍的諸縣,以廬州城為重心,構成西控淮山、南襟大江、北系淮壽的淮西首重之地。
橫穿居巢縣境、與巢湖相通的裕溪河河汊口就在弋江城的對岸。
雖這一段的揚子江在入冬之后,水面不足兩里寬,但兩岸望眼過去,都是茫茫江灘,夏季洪水襲來,江面陡然間將增到三四十里之遙。
劉直想起林縛在淮東修捍海堤的壯舉,倘若能在“之”字的揚子江兩岸修筑大堤,江兩岸大片的積沙江灘都能墾為良田。
事實上,弋江及廬江等縣的修堤之事,數百年來皆有人為之。不過,都是民眾或地方豪戶出錢出力修筑的民堤,民間能聚起來的力量有限,只能是堆泥筑堤,而揚子江夏秋過境的洪峰,又實在兇猛,泥堤常常是十年九潰,年年都花氣力進行修整。
實際上,只要人不居在易潰區,民堤之后還是能搶出大片的耕地。
潰堤雖有損失,但潰堤泛洪過后,能有效增加土地的肥力。在潰洪過后、來年洪汛過來之前,能搶種一季麥子,即使潰堤有損失,相比較而言,收成還不比丘山之間的旱田差。
只是這些年來接連戰亂,才使得這一帶的民堤灘田給連年的洪水摧毀,完全不能耕作。在淮泗戰事過后,江寧對廬州的抽稅又十分重,加上廬州自身的養兵,使這周邊的民生越來越艱難,沒有好轉的可能。
劉直站在船頭,還能遠遠看見孤零零矗立在江灘之間的一段段殘堤,心里頗為感慨。
劉直少年家貧,才入內侍省為宦臣,但敢于苦讀,故而為郝宗成所重。以往功利心太重,對民生之事倒有太多的感慨,倒是一場牢獄叫他反思良多,想想自己這些年來走南闖北,見識之廣,遠非其他宦臣能比,即便放官地方,也能當一名良吏。
劉直在船頭胡思亂想著,午后日頭西斜,便看到銀屏山之后的居巢縣城。
居巢這邊,由余心源出面來迎。
劉直攜太后旨意,實際代表淮東而來,但畢竟只是位居張晏之下的內侍省少監——迎不迎太后懿旨,西逃的眾臣還沒有打定主意,這時候自然不會大肆出城來迎旨。
看著碼頭邊的兩乘牛車,牛車四壁無擋,頂蓋也是臨時用綢布所糊。
劉直心里輕嘆:倒沒有想到皇上與百官逃來居巢會落魄到這種地步,連幾輛馬車都湊不起來。
余心源與劉直寒暄過,能猜到劉直已經投附淮東才會給林縛從大牢里放出來任用為使,但想到自家以后也要在淮東屋檐下低頭,對劉直也沒有不那么疏漠。
兩輛牛車在隨扈簇擁下緩緩駛往城里,居巢城里一片狼狽,雖說都是駐軍及西逃官員的家小及隨扈,但還是雜亂不堪——千余戶的小城,一下子塞進去小十萬人,擁擠之狀可想而知。
隨扈族擁著牛車往諸大臣臨時議事的東城文廟行去,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擠滿了人。
為換更多的糧食,好些官員的家眷或官員自己,都顧不上身份,拿出金銀細軟來,到大街來跟別人交換米面或珍貴的、十數日未嘗一口的肉脯子。
給征為行宮的縣衙前,亂糟糟跟集市一般。
雖然才二十天多些的時間,往日在江寧城里富貴無比的權宦人家,已有諸多的破落相了。
劉直也沒有得意洋洋,回過頭想問余心源皇上近況,“嗖”的一聲異響,只當是風吹過,直接弩弓發射出來的短箭扎中胸口,劉直才意識到自己在居巢街頭遇刺了,遠遠看見人群里有個冠發青衫的男子往里巷鉆去,遙指過去:“刺客在那里……”
余心源悔恨得想抽自己一巴掌,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城里藏有刺客,竟然還是選擇劉直入城之時行刺——余心源惶然間派隨扈循劉直所指去追刺客,爬上劉直的牛車,抱身嚎哭:“劉大人,你可不能死啊!”
余心源往淮西之前,鐵心想著淮東會對西逃官員進行清洗,在垂死之時有掙扎之心,從淮西回來之后,心境又是不同,心想著只要促成皇上還朝,在淮東那里雖說討不了好,但保親族、安養晚年不成問題,誰能想到劉直會在居巢街頭遇刺?
劉直要是遇刺死了,淮東還會、還敢派哪個大臣來談判?
淮東不談了,那就只會在江寧直接廢帝另立魯王,這邊不降,那就只能等淮東大軍開拔來大打出手……
余心源幾乎能想象到即將而來的血腥,心緒起落,如此的動蕩,叫他如何能控制住不放聲大嚎。
張晏在居巢城里所起居的民宅不大,但他沒有什么家眷、仆役追隨,故而要寬敞一些,楚王元翰成到居巢后,就與張晏共住一院——這時候也沒有那么多考究了。
來人報告劉直進城遇刺一事時,元翰成正與張晏邊下棋邊說兩淮鹽利的事,當下也是驚得盤落子灑。元翰成二話不說,只叫來人在那里帶去,去找遇刺的劉直。
余心源雖慌亂,但還沒有失分寸,通報程余謙即調兵卒封鎖街巷,也不敢移動中短弩的劉直,只能派人去請殿中省醫局的國手到街頭來急救。
元翰成與張晏趕到,劉直已經給移到臨街的民宅里,街前只有程余謙、左承幕在那里吹胡子瞪眼。張晏忙問道:“抓住刺客沒有?”劉直倘若遇刺身亡,唯有抓住刺客才能跟淮東與太后一個交代,不然接下來他們就將直接面臨廢帝別立的后果。劉直在居巢遇刺身亡,淮東奉太后直接廢帝另立,董原、劉庭州、岳冷秋等人也都無話可說啊!
怎么都不能叫淮東找到直接廢帝另立的借口。
“這滿街都是人,怎么抓得到?”程余謙捶胸頓足,他是看著林縛與淮東一步步崛起的,沒有了大義名份,他可沒有多少膽量跟淮東對抗。
左承幕還算鎮定,蹙著眉頭說道:“劉直今日進入居巢,是絕密之事,除我等數人外,便沒有幾個知曉,誰會出手行刺?”
左承幕一言點醒夢中人,元翰成、張晏、程余謙等人站在大街上面面相覷,看彼此的眼神都藏有一絲狐疑——畢竟不是誰都愿意永興帝返回江寧,畢竟還是有人想垂死掙折,不向淮東屈服的!這滿城官員、兵卒,想下手刺殺劉直的不會在少數,但知道劉直今日進居巢的沒有幾個人——行刺的幕后指使者也就呼之欲出。
“王學善!”張晏向驚雷似的點出王學善的名字,知道劉直今日會進城而此時沒有出現在這里的只有王學善。或許有其他緣故,但王學善最為可疑。
左承幕看向程余謙、程余謙看向元翰成,元翰成又看向張晏,張晏下狠心道:“派兵搜王學善住處,倘若有誤,我給王學善磕頭謝罪!”
“請楚王爺去陪余大人,我們三人去搜王學善住處!”左承幕說道。
最沒有疑點的是代表淮東勸皇上還朝的楚王元翰成,其他幾人都有疑點,人心叵測,故而左承幕讓元翰成去盯著余心源,而他與張晏、程于謙不分開、互相監視,一定要用狠辣的手段將刺客搜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