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獻成像死尸一般枯坐在紫檀高椅之上,色如死灰,目光吊滯,他已無暇去為他在隨州城里的后宮妃嬪去哀傷了,擺在他面前只剩下絕路、死路,竟看不到一丁點的生機。
淮東在柴山的伏兵差不多是出盡的,兵力重心迅速西移,在東面的禮山僅留三千余甲卒防守,王相就在禮山城里——想到王相,羅獻成一口白牙咬得嘎吧的響,恨不得將他拽到跟前來,將他的一身肉撕下來,一條條的放到嘴里嚼爛、嚼成渣!
要不是王相,他這時還是一人之下、萬王之上的襄陽王,卻是王相引狼入室,害得他陷入進也不得、退也不能的絕境!如何叫他不恨王相入骨?
只是當前的形勢已經容易再有多余的心思在心里將王相咬碎嚼爛,甚至顧不得為他在隨州城里的后宮妃嬪、文武官吏以及親族子伍哀擔憂,他只是絕望看不到一點逃生的希望。
如今淮東差不多有三萬四五千的精銳西移到樊城、棗陽一線,還有萬余精銳在隨州城里,實際上已經將他們從淮山北脈南麓西逃的通道完全堵死;而在淮山的北面,董原從二十日就將信陽以及信陽以東的兵馬南調,如今在淮山北麓從羅山到信陽以及更西面的平昌寨一線,淮西兵馬加上從九九月上旬就西進援信陽的鳳離軍,總兵力更是超過八萬。
東海狐不好惹,淮西董原又是好惹的貨色?
以往羅獻成有過打不贏就逃入淮山躲藏起來的心思,但淮東如今氣勢洶洶而來,怕有不下二十萬兵馬涌入荊襄,加上北面淮西十萬兵馬,羅獻成帶著一群殘兵敗將就算變成一群馬猴躲到淮山里也會給揪出來趕盡殺絕——
按說從信陽府直接往北突圍、進入豫西,是避免在淮山北脈深山里坐以待斃的捷徑,但就算在信陽府南面沒有八九萬封鎖兵馬,羅獻成手里沒有一條船,又如何跨過東出桐柏山的浩蕩淮水?
羅獻成看著案上嵌著珠玉寶石的華麗佩刀,有一種山窮水盡、窮途末路的絕望,心里時不時涌起拔刀往自己脖子割一下的念頭,絲毫不覺得手里還有五六萬兵馬,還有再拼一把的希望——這些年他在隨州城里奢淫享樂,已將他早年的斗志消磨得一干二凈。他早年在戰場上搏殺的強健身魄,也給鼓了氣似的肥笨體軀變沒影,羅獻成如今走幾步路要沒有攙著都會氣喘,怎么還會有帶兵將上戰場搏殺的斗志?
孟安蟬在棗陽南也給全殲了,除了漢水西岸的葉濟羅榮所率十萬精銳以及南陽以北的汝州王陳芝虎所部外,東線的兵馬全軍覆滅的結局已無法更改,羅獻成這時將自己關在行轅里,便是從南線逃來的鐘嶸、王仙兒也不愿再見,怕再聽到什么壞消息。
“羅王、羅王……”一名侍奉小跑進來,人未進室,便焦急的呼喊起來,叫羅獻成驚了一下。
羅獻成霍然站起來,滿臉怒氣,陰冷的盯著大呼小叫著推門進來的侍奉,將案上的佩刀拿起來。侍奉沒有意識到他一腳踏進閻王殿里,直說道:“穆親王從荊州派來特使,已進營中,稱有密令要羅王您親閱……”
“葉濟羅榮的信使?”羅獻成穎心頓起,雖說他此時叫淮東軍打得又驚又懼,倒不是一點思辨能力都沒有,想來葉濟羅榮在荊州也是剛剛得到鄂東大潰的消息,再說從荊州到厲山要么是潰兵、要么是淮東軍,葉濟羅榮的信使怎能輕易趕過來,豎著眉頭喝斥侍奉,“大呼小叫的,你怎知那人便是穆親王的信使,而不是淮東派人所扮?”
孟安蟬都給在棗陽前給全殲了,淮東找幾個俘虜、從孟安蟬那里再找幾件信物,扮成葉濟羅榮的信使假傳密令,也不是不可能。
“錯不了的,”侍奉說道,“來人是佟爾丹參領,老奴陪羅王去會穆親王時見過他,不會是淮東派人所扮……”
“佟爾丹?真是佟爾丹親自過來?”羅獻成猶如溺水將斃時抓到一根稻草,像吃了興奮劑似的,一步走到侍奉面前,揪住他的衣領,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沒在欺耍本王?”真是怕侍奉失心瘋滿口胡言。
“老奴對羅王忠心耿耿,何時有膽欺耍羅王您。”侍俸說道。
北燕嫡系兵馬,將職依以都統、參領、佐領等名之。都統為相當前南越提督或制置使級大將,孟安蟬即為燕西左部都統,轄兩萬精騎;普碣石將一萬精騎,僅為副都統;此外葉濟羅榮的親軍統領也只是副都統將職;佟爾丹為參領,是葉濟羅榮親軍副統領。
佟爾丹此時應該在葉濟羅榮身邊,斷不可能給淮東俘虜,羅獻成初投北燕時去晉見葉濟羅榮,也與佟爾丹飲過幾次酒,也斷不怕他是別人假扮。
葉濟羅榮能派佟爾丹潛來,羅獻成只能想到他一定帶來葉濟羅榮西線兵馬助隨州軍往南陽突圍的秘策,不然還有什么密令需要葉濟羅榮把身邊的親軍副統領這么重要的人物派來傳達?
“天不絕我羅獻成,”羅獻成肥胖的身子站在大堂中間,狂笑起來臉腮上的肉褶子打顫。在他看來葉濟羅榮在西岸邊還有十萬精銳,陳芝虎屠岸在南陽還有六七萬精銳,隨州軍還能聚集六萬多精兵,未必沒有一戰,溺水將亡之人便是如此,即使是抓到一根稻草,在那瞬間也以為是抓到了活命的希望,羅獻成又緊著問,“佟爾丹在哪里,快請他過來相見……”
“佟爾丹進營里遇到鐘大將軍,老奴先過來給羅王您通報,鐘大將軍與佟爾丹應該從后面過來了。”侍奉說道。
“快請、快請。”羅獻成說話的時候,嘴角都激動得打顫,忙不迭要親自走出屋去迎接佐爾丹。
“羅王……”身材魁梧、相貌丑陋的鐘嶸與深目鷹鼻的佟爾丹以及隨佐爾丹一起潛來厲山的另兩名隨扈剛走到走廊前,朝羅獻成行禮。
“不用拘禮,不用拘禮,”羅獻成移動笨拙的肥軀,走下臺階來一把將佐爾丹攙住,迫不及待的問道,“穆親王有何妙策叫佟將軍帶來?佟將軍,你看看,這幾天的形勢已叫本王愁白了胡子……”
佟爾丹隨潰兵過來叩營門,早就驚動厲山的文武將吏,除了鐘嶸外,王仙兒等將吏哪能坐得住?聞訊后都跟抓到一根稻草似的,一起趕過來想知道佟爾丹帶來什么好消息。
陳景榮扮成尹相商的隨扈也剛剛進大營,便直接隨尹相商往羅獻成的大帳走來,看到佐爾丹與鐘嶸攜手進去見羅獻成的情形。
尹相商為隨州軍行軍左司馬,官位不算低,自然能隨王仙兒等將吏進入內院,陳景榮等隨扈自然要留在外面,不能隨便進去,只能站在外院透過門往里探看。好在大家都極關注佟爾丹會帶來什么消息,諸將吏的隨扈在外院交頭接耳,頻頻往里探看,陳景榮也不引人注意。
事實上,當世兵荒馬亂,諸藩勢力爭霸制衡,為防刺客,下位者要接近上位者,都有嚴格的限制。便是林縛一向親近屬將,除了貼身扈衛外,其他人接近都一律要御下兵刃;得以允許不解刃而登堂入室的將官只有寥寥數人,實際是特殊的賞賜。林縛也是以收復帝都的大功,也才得太后殊賞許登殿攜兵不拜。
羅獻成生性多疑,除了他的隨身扈衛外,便是鐘嶸去見他,也要在外室解下佩刃。
陳景榮站在外院,透過月門,看到鐘嶸在臺階下,將腰間佩刀解下來替給一側的扈兵,給羅獻成行禮,但佐爾丹手垂立,沒有解兵刃的意思,而是直接抱拳行禮對羅獻成說道:“穆親王有密令要示于襄陽王,可有密室相議?”
內外院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便是對葉濟羅榮此時派特使來厲山充滿疑慮的陳景榮,也沒有覺得佐爾丹及隨行二人沒有羅獻成面前解下佩刀有什么奇怪的。
羅獻成雖然率號稱有二十萬兵馬的隨州軍投北燕得封襄陽王,但在北燕的地位實際上是不如陳芝虎、袁立山、周繁、孟安蟬能領兵大將的,更不能跟葉濟羅榮相提并論——佐爾丹本身就是北燕參領將的中高級將領,又是葉濟羅榮派來的特使,攜金箭信符而來,只要他的身份確鑿無疑,內外院的所有人,甚至都認為他有資格在羅獻成跟前不解刃。
滿心期待葉濟羅榮來救他的羅獻成,此時就算有一百個腦子,也想不到佟爾丹是葉濟羅榮派來殺他的刺客——羅獻成聽得佟爾丹要去密室議事,也不疑其他,叫其他人留在院中,他攜著佟爾丹的手便往大廳里走,隨佟爾丹過來的隨行二人,就則順勢走到走廊下守在門口,反而將走廊前的那幾個羅獻成的貼身扈兵都擋在外面,似乎是要絕對禁止他人偷聽。
鐘嶸心有不滿,不曉得葉濟羅榮會有什么密令叫他也不能聽,胡思亂想著,但這時也只能耐著性子站在內院——陳景榮站在外院,也是揣測葉濟羅榮派佟爾丹過來見羅獻成的意圖,尹相商在內院也滿心疑慮,忍不住回過頭來打量陳景榮。
正在眾人焦慮、滿心揣測之間,大廳之間突然傳來一聲凄厲、尖銳的慘叫,緊接著羅獻成那殺豬一般的聲音傳來:“葉濟羅榮為何叫你來殺我!”羅獻成的尖嚎充滿著驚疑、不甘、憤怒跟絕望……
變故驟生,陳景榮也嚇了一跳,誰能想到葉濟羅榮的特使會是刺客?內院走廊上的扈兵最先反應過去,要沖進去救主,卻給堵在門口的二名信使抽刀殺倒三人,一時沖不上去。
“沒用的貨色!”鐘嶸從扈兵手里搶過一把刀,縱身踏上去臺階,便朝一名信使直劈過去。鐘嶸一直在軍營領兵,武藝未荒廢,他力大勢沉,直將那信使手里的腰刀劈斷,一腳將那人踏實,提刀就要往他喉嚨口戳去,那信使求生急吼:“穆親王密令殺羅獻成,鐘嶸你敢違?”
鐘嶸一怔,他一時間哪想得明白葉濟羅榮為何要殺羅獻成?他撇開刀不殺人,一腳踢在那信使的太陽堂上,將他踢昏過去,見另一名信使給羅獻成的扈兵纏住,他塌肩將側門撞開,要沖進去救人,只見大廳里羅獻成肥碩的身子早癱倒在血泊里不知死活,佟爾丹一腳踏在羅獻成的身上,一手提著滴血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