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夕陽鋪照揚子江上。
此時離樊城失陷不到四天;離禮山羅文虎降附淮東不到三天;羅獻義率兵援禮山在駱店章家灣被擊潰就發生在昨天清晨;唐復觀率部追潰于昨天午后才兵臨隨州城下、攻陷外城,羅獻義、馬臻率殘兵退守長樂宮城還頑抗不降;阿濟格所部以及聚于樊城東的援兵也是于昨日黃昏之時在白河灘被孫壯與黃祖禹全殲……
葉濟羅榮騎跨在戰馬之上,身如凝固的雕像,聽著信騎語無倫次的稟報鄂東潰敗之事。
葉濟羅榮對淮東的警惕性雖然沒有奢文莊、陳芝虎那么高,擅于戰陣廝殺,而不擅于權謀,但征戰半生,葉濟羅榮對危險也有敏銳的直覺——陳芝虎的密信與白河灘慘敗的消息在今天清晨才傳到荊州,葉濟羅榮也已經能完全猜測出淮東整個誘敵深入的計謀,但一切都太晚了。
鄂東的潰敗成了注定之中的事情,或早或遲都會到來。
葉濟羅榮抬頭做了一個滅口的手勢,傳信的驛騎也惘然不知其解,就有兩名扈兵一左一右擁過來,將兩把尖刀刺入他的身子,直接他不再掙扎,才將猶帶血的尸體從葉濟羅榮的眼前拖離。
信騎已叫鄂東的潰敗嚇得崩潰,這樣的人不能留。恐懼就像瘟疫,稍不注意就會迅速蔓延出去——葉濟羅榮在戰場廝殺了三十多年,知道這一刻稍不注意,就會誘發全軍的崩潰。
一旦全軍將卒心中給恐懼填滿,那北逃的道路注定將鋪滿尸骸。
“傳周繁、田常來見我,”葉濟羅榮臉色鐵青,用嘶啞而堅定如鐵的聲音下令道,“派扈衛軍都派出去,封鎖荊門、長林、石城過來的一切道路,軍中妄議者,立斬不赦,不需另行請示……”
燕東諸部以戰立族、以戰立國,葉濟羅榮身邊的扈從,不曉得隨葉濟羅榮經歷過多少兇險環生的血戰,即使泰山崩于眼前,都難叫他們眼睛眨一眨。
只是真正能泰山于眼前而不色變的鐵血勇卒,畢竟太少了,絕大部分兵卒是無法坦然面對東線潰敗的消息的,在高級將領都還沒有消化這一噩耗之前,葉濟羅榮要盡一切的可能,阻止恐懼向全軍蔓延。
相比較鄂東,葉濟羅榮在漢水西岸有一個好處就是東岸的消息要傳來荊州,只有幾條有限的通道;要控制消息的傳播,要比鄂東要容易得多。
再一個,淮東軍主力還都在鄂東地區,即使要深入到石城,從石城渡漢水來攔截他們或直接要深入襄陽、南陽,都不是兩三天能做到的——這意味著葉濟羅榮他們在西岸的處境再兇險,也不是立時就要去面臨滅頂之災,還有一些寶貴的緩沖時間去應對當前的危局。
周繁、田常在扈騎的簇擁下,打馬到江岸來與葉濟羅榮相會。
江岸之上,除了胡宗國站在葉濟羅榮身邊之外,再無旁人,扈衛都散在百步之外。
此議事關生死,周繁、田常也將扈騎撤在一旁,徒步往江岸這邊走來。
夕陽鋪于江水之上,在荊州城南,有十數艘戰船,是荊湖水軍試圖接近荊州城,雖說荊州在夕陽下搖搖欲墜,卻終究沒有墜落。
葉濟羅榮按刀而立,緩肝轉回身來,看著周繁、田常二人走過來,說道:“黃陂、漢津、鐵門山都失陷了……”
從陳芝虎密信以及白河灘慘敗消息傳來,周繁、田常都能猜到這個結局,真正要去面對這個局面,雖說有透骨的寒意直竄椎骨,但也不至于立時驚慌得不知所措。
“蘇庭瞻從石城先逃,帶走水軍,鄂東兵馬怕是已沒有過來與我們匯合或北逃的可能了,”葉濟羅榮說道,“雖說汝州王應能趕在今日率部進入南陽,但留給我們的時間非常有限,想必你們二人對此也有了解……”
陳芝虎與屠岸,手里有六萬兵馬,此時能占住新野、南陽、淅川一線,還能威脅進入樊城的淮東軍不敢展開,還能庇護武關河、丹江的側翼不直接受淮東軍的威脅,還能替他們留下一條北撤的通道。
一旦叫淮東軍主力北上,在新野南面聚集超過十萬的精銳,陳芝虎要不想給淮東軍分割包圍,就只能被迫放棄南陽,往淅川、武關收縮兵力。
屆時在樊城的淮東軍在解除側翼威脅之后,再配合從下游北上的水營戰船,就有能力直接從襄陽渡漢水,切斷他們北撤的通道。
“此戰過后,誓殺蘇庭瞻!”田常惡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
葉濟羅榮看了田常,感覺他這么說只是為了撇清與蘇庭瞻的關系。
要是蘇庭瞻不先逃,那從鄂東敗下來的潰兵,還能往石城聚攏,就能將淮東軍主力吸引在石城一段時間。想鄂東潰兵趕在淮東軍主力圍過來之前都從石城渡河逃到西岸,那無疑是癡人做夢,但至少還能叫最先撤到石城的孟安蟬所部多逃出幾千騎兵來。
要是石城以及漢津的水軍都還能聽從命令,那就能極大拖延淮東水營進入漢水的時機,為西岸兵馬的北撤贏得更多的時間……
很可惜,誰都不傻子,誰都不想留在東岸殿后給淮東軍主力包圍殲滅……
蘇庭瞻果斷奸滑,他逃得這么徹底,甚至連石城內的家小、親族都帶上,可見他應該早一些時間就察覺到東線潰敗的征兆,卻能忍住不說。
周繁奇怪蘇庭瞻都先逃了,斷了鄂東兵馬逃來西岸的最后一條通道,此罪死不足赦;而奢文莊其孫奢淵能先一步從黃陂撤下來,還率在石城的八姓族人隨蘇庭瞻一起北逃,可見奢文莊應該在調其孫北撤之時就對淮東的陰謀也有所警覺,穆親王為何還留浙閩一系的重要人物胡宗國在身邊?
葉濟羅榮也是有苦說不出,事實上在南下之時,奢文莊就多次對淮東有所警惕,只是他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此時奢文莊在鄂東生死不知,鄂東諸軍都潰逃,葉濟羅榮又豈能過于苛刻的追究蘇庭瞻、奢淵逃跑的責任?
再一個,他們要渡漢水從武關河、丹江口北撤,也離不開水軍戰船的配合,而此時水軍戰船主要掌握在蘇庭瞻、楊雄的手里,葉濟羅榮這時候只能安撫蘇庭瞻、楊雄,而不是去刺激他們不顧一切的往西逃。
再者田常嘴里說要誓殺蘇庭瞻,但是他心里究竟怎么想,葉濟羅榮這時候也沒有把握就揣測透。
葉濟羅榮輕吐一口氣,說道:“蘇庭瞻留在石城,并不能逆轉東線的局勢,他先一步北撤,恰可以趕去加強丹江口,也合我意,”又對胡宗國說道,“宗國你替我擬一道令函,著蘇庭瞻先行北上接替白陽關守將一職,加強丹江口到武關河一線的防務,以接我軍主力北撤……”
“是。”胡宗國不動聲色的應道,葉濟羅榮輕輕揭過蘇庭瞻北逃之罪不追究,表明西線形勢還要挽救的余地,要是葉濟羅榮失去理智,那他與田常主要為自己考慮退路了。
一陣寒風吹來,葉濟羅榮只覺寒意透體,他這時候才越發的體會到淮東計謀的厲害之處,事實上他決定率部從南陽南下打荊州的那一刻就徹底的敗了。
除了南下打荊州過于倉促之外,更為重要的是三十萬兵馬南下后,實際給漢水切割成東西兩塊,石城浮橋連了半個月都沒有建成,僅靠一兩百艘船,每天最后來回渡幾千人。
就算提前警覺到柴山伏兵的存在,漢水東岸雜湊出來的十六七萬兵馬,倉促之間如何去應付去總數很可能達到二十萬之巨的淮東軍精銳還要額外加上三萬池州軍?
淮東軍主力從黃陂追擊到石城,只需要兩三天的時間,就算蘇庭瞻不逃,又能從東岸接出多少兵馬來?
從南陽開始,一切都是淮東旅他們深入荊襄的大陰謀,荊州僅僅是淮東放出來的香餌,偏偏自己竟然毫無察覺!
葉濟羅榮心里叫悔恨沖擊直痛——只是心里再痛,也要忍住,也要克制住,他還沒有徹底輸掉:西線兵馬的主力并沒有散掉,包括他本部騎兵以及周繁、陳芝虎、田常三部新附漢軍,才是西線兵馬的精華。只要能保住這部兵馬北撤,來日自有翻本的機會。
也正因為陳芝虎率部果斷進入南陽,雖然不能奪回樊城,但在襄樊以西保住武關河、丹江口一帶的北撤通道,這才使周繁、田常不那么驚慌。
“文莊公在時,曾言董原非雌伏之輩,此時他將信陽境內的兵馬抽空,放汝州王率部進南陽,更可見他的心志不甘屈于林縛,”胡宗國說道,“當務之急,當立即派人潛入厲山,密令羅獻成降董原……”
“一山不容兩虎,董原豈能留下羅獻成?”葉濟羅榮問道。
羅獻成降董原,手下還有五六萬嫡系兵馬——即使林縛暫時不能追究董原縱敵之罪,但董原又能傻到容羅獻成率五六萬兵馬在臥榻之旁休養生息?
“既然一山不能容兩虎,那就派使刺殺羅獻成,使鐘嶸等將降董原……”胡宗國一字一頓的說道。
周繁心頭一跳,暗道胡宗國此策好毒!沒想到在此情形之下,胡宗國還能想到這樣的毒計,果斷不愧是奢文莊身邊最重要的謀臣。
羅獻成根本不會防備葉濟羅榮派去的特使會刺殺他,刺殺成功的可能性極高。
此時羅獻成在淮山北麓給董原纏住,對荊襄腹地的淮東軍主力完全沒有威脅,反而此時最叫淮東忌諱的是淮西董原——事實上,形勢到這一步,羅獻成所部給淮河攔住,淮河以北又沒有接應的兵馬,已經沒有逃出來的可能了。
便宜誰不如便宜下決心跟淮東對著干的董原。
董原自然不會稀罕羅獻成降他,他稀罕的是羅獻成手下那五六萬兵馬。
葉濟羅榮此時派人殺掉羅獻成,派董原解除收編隨州軍的主要障礙,使鐘嶸等將立即降董原,就能將董原在淮西的兵力驟然間劇增。
隨州軍降董原,還將使董原控制淮山北麓進入荊襄的通道,林縛真就敢率淮東軍北上之時,完全將后路暴露在淮西軍的兵鋒之下?
只要林縛在隨州留在部分兵馬防備董原,哪怕只留下三五萬兵馬,都將極大減輕他們北撤的壓力。
此計叫葉濟羅榮聽了也砰然心動,說道:“好計。”
“文莊公昨天派人送來一封私函給下官,”胡宗國見葉濟羅榮贊同除去羅獻成,才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只是文莊公信里所言過于駭人聳聽,下官也未以為意,此時想來,或有可取之處……”
葉濟羅榮眉頭一挑,看向胡宗國,暗道:要是自己追究蘇庭瞻逃跑的罪責,胡宗國大概不會提起這封信吧?
“閩王在信里說什么?”葉濟羅榮問道。奢文莊此時在鄂東生死不明,葉濟羅榮也想知道奢文莊還有何遺計叫胡宗國轉告自己,心想派人刺殺羅獻成也應該是奢文莊的遺計吧……
“文莊公在信里言荊襄此戰過后,淮東將占據上風,”胡宗國似乎看不出葉濟羅榮眼里的猜疑,“文莊公以為朝廷應該調整對南越的策略,應立即改戰為和,立即派人向南朝請和,哪怕將河南之地割還給南朝也在所不惜,以換取休養生息的機會。同時也需要立即秘密拉攏曹家、董原以及南朝帝黨一系的官員,使曹家與董原以及南朝帝堂消耗淮東的力量才是上策……刺殺羅獻成,使隨州軍降董原,只是第一步,不然淮東將無人能制。”
周繁聽了暗暗心驚,心里同時又疑惑:奢文莊既然先一步看到征兆,為什么不逃出來?
田常說道:“不管怎么,眼下都要攻下荊州城。末將請穆親王放開荊州殘軍南逃入江的通道,末將率部從北側強攻之,誓在明天之前拿下荊州城……”
葉濟羅榮看向殘破的荊州城,沒想到胡文穆據此城硬是將他們攔了大半個月。
眼下胡文穆還率殘軍守住荊州內城不降,然而他們不把荊州城徹底的打下來,淮東軍三五天之間就能派出一部精銳戰力從荊州快速登陸。待淮東軍一部精銳與荊湖軍在荊州匯合之后,他們該派率部殿后?誰又愿意留下來殿后?
只有拿下荊州城,才能使北撤變得更從容不迫;就算北撤的通道給淮東軍完全封鎖,他們也能據荊州全境跟淮東軍對抗。
當然,荊州守軍想來已知道淮東的通盤計劃,他們給困在荊州內城里守志非常的堅定,搏殺得十分頑強,誰都不想在最后一刻放棄。
北燕大潰在即,對荊州守軍來說,即使投降也不過多活幾天,戰后不可能逃不過淮東的清洗,反而會背上戰敗投敵的罪名連累家人,不如英勇的戰死荊州城里。
但放開荊州城南入江的通道,叫胡文穆有機會率殘部撤到揚子江上去,胡文穆及荊州守軍就未必會再有決定拼光最后一兵一卒——
胡文穆堅守荊州到現在,對方方面面也交待得過去,到最后一刻他戰死在荊州,將最后一點嫡系精銳在荊州拼光掉,對他又有什么好處?反正北燕兵馬北撤之后,他又可以迅速收復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