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頭撥馬回走,官兵就像潮水似的殺來,在北面有無數火把在移動,想來是陳韓三的隊伍,勒著馬首,吆喝著帶人往東淮陽方向突圍。
馬蘭頭五天前想帶兩千精銳跳出包圍圈去,到渦陽、周店一帶拉一批人馬起來,支援淮陽這邊日益艱難的形勢。
沒想到陳芝虎的兵馬藏在老槐溝里打埋伏,遭遇上就躲不掉,發生一場混戰。
從洪澤浦舉事起就跟著南征北戰的兩千老卒,僅一夜工夫就給打潰。好些人戰死,更多的人當時是給打散;陳芝虎麾下有騎兵,在亮慘慘的雪夜里,縱馬追殺。
幸虧副將賀宗亮帶著幾十人死死護住,馬蘭頭才有機會在混戰中往北殺出包圍圈,沒有給全軍覆沒。在老槐溝北面的丘陵地帶,跟追兵糾纏了一天,到夜里再折向南行,沿路看到都是給砍掉頭顱的伏尸,馬蘭頭壓著心頭的悲憤,撥馬東走。
走進一道川溝子里,又遇到伏兵——到這時,馬蘭頭才發現淮陽西邊的官兵數量,遠遠超過他之前的估計。
馬蘭龍起初想借地形跟夜色掩飾,從包圍圈里穿插過,待看到西邊的官兵數量是如此之多,只能強行從還沒有完全閉合的包圍圈空隙里突出去。
左右村寨塢堡,幾乎都給陳芝虎清掃干凈,馬蘭頭一行人躲躲藏藏,隨身攜帶的口糧吃光之后,只能靠從雪地里挖草根充饑——離淮陽雖然只有一百多里地,但要從官兵的包圍圈里穿過去,是何等的艱難。
陳芝虎在河淮之間實行禁絕之策,特別是泗州以北、鄢陵以南、汴水以西、渦水以東所包圍的數百里方圓地域之內,他要求麾下兵卒將所看到的任何一個高過馬梢的男人都當成叛匪當場格殺掉。
陳芝虎兇殘暴虐,令流民軍恨之入骨,卻不得不承認,他的禁絕之策,給包圍圈里的紅襖軍帶來極大的困難跟危機。
陳芝虎所部精銳僅有萬余人,加上地方上歸他轄制的民勇,總兵力約兩萬余。
以淮陽紅襖軍為核心的河淮流民軍總兵力一度有二十余萬;即便是打到現在,給壓縮到淮陽內線,兵力也有十萬之多。
將淮陽周邊的官兵都算上,總兵力差不多有七八萬人。
唯有將這些兵馬都調歸陳芝虎指揮,他才能將淮陽城圍個水泄不通——只是淮陽周邊的官兵都各懷心思,陳芝虎能調用的不過是一萬精銳、一萬雜兵,想要徹底的圍困淮陽,就極為困難。
陳芝虎便是通過禁絕暴政,在河淮之間,形成縱深二三百里、差不多有十二個縣范圍的無人區。由地方兵勇嚴守外圍城池、寨城,他率本部精銳在內線城寨駐防,僅用兩萬兵馬,就實際就將十數萬的流民軍圍困在淮陽內線。
更因為禁絕之策,汴渦之間的鄉野之民,沒來得及往外逃的,只能躲入淮陽城避免屠殺,使得淮陽城里的人口加上流民軍及家屬,短時間激增到近四十萬人……
誰也不會懷疑,陳芝虎會將這四十萬人不分男女老少的都當成叛軍給殺了。
守住淮陽城當然不是什么問題,關鍵陳芝虎也不為攻打,僅僅是在外圍圍困,城里四十萬個肚皮要如何才能填飽?
淮陽城原先較為充足的糧儲,很快就見了底。普通人每天除了一碗能照得見人面的摻著野菜、雜草的稀粥吊命外,再無其他所得。即使是劉妙貞手里的兩萬精銳,每天也僅有四兩米面充饑——淮陽城里每天都有大量的人餓死,城外的死人溝都快給尸體填滿,都凍得嚴嚴實實的——城里甚至有人開始易子而食了。
有鄢陵之屠的先例,還是有人率部走出去投降。
劉妙貞、馬蘭頭也不阻攔;陳芝虎只說沒有官府也養賊人的多余米糧,先后將兩批人馬無情屠殺,就無人再敢出去投降。
想到這里,馬蘭頭幾乎陷入絕望,陳芝虎就是一頭餓極了逮人就噬的瘋虎。也許等流民軍所有將領將自己的頭顱都獻上去,他才會給困守淮陽城的數十萬人一條生路。
也許根本就沒有什么生路,即便將淮陽城門打開,又有幾人能有力氣爬到幾十里外去?
馬蘭頭與副將賀宗亮帶著幾十個兵卒,一直到第三天才接近到淮陽城外圍,在城中兵馬的接援下,才進了城。此番突圍的兩千老卒,差不多就他們這幾十人存活下來,馬蘭頭心痛得要命。
劉妙貞站在淮陽城頭,眺望覆著皚皚白雪的原野。
她那張精致的面具給林縛一刀剖斷之后,她就換了一張青銅面具戴在臉上。
劉妙貞的身材比普通女子要高,跟尋常男子差不多,就稍矮一線。以往她習慣穿幾層甲來遮掩身材,如今只穿一身紅甲。青銅面具銅鈴大眼,斷鼻獠牙,有血舌吐出,與她身上的紅甲所襯,十分的威武。
馬蘭頭登上城頭,走到劉妙貞的身邊,壓著嗓子說道:“大小姐,再不突圍,就沒法突圍了。西面的封鎖要比半個月前密了一倍不止,看來是長淮軍又從廬州往北來了,你要為皇覺義軍保留住火種啊……”
劉妙貞已經知道陶春率長淮軍主力從廬州北上的消息。
由于陳芝虎的禁絕封鎖,淮陽的斥候很難潛到淮西去,她知道這些消息,是孫壯暗中派人送來的塘抄,至少不會完全給封住耳目。
當然,孫壯那里的消息也是真真假假,倒不是說劉妙貞不信任孫壯,而是淮東對孫壯戒備極深,孫壯所能接觸到的塘抄,很可能就是摻著假消息,總之他們是沒有能力去核查真假的。
“率兩萬人突出去容易,但是他們的家小怎么辦?”劉妙貞問道,“難道我去告訴兄弟們,我們將家小丟在淮陽城里,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們回來一報血海深仇?”
淮泗戰事之后,劉妙貞率部渡汴西進,主要在淮陽以西一帶活動,對部眾進行整編,編有精兵兩萬余人。這兩年來,劉妙貞所率的兩萬精兵始終都是河淮流民軍的核心戰力。
她率兩萬精兵從陳芝虎的包圍圈里突出去,不是什么難事,但就是不管淮陽城里其他人的死活,本部兩萬精兵背后的三五萬家小,卻不是劉妙貞說想放棄就能放棄的。
流民軍沒有根基,沒有據點,攜家小轉戰天下,本就是他們最大的弱處,便劉妙貞也無法克服這點。
“我留下來,”馬蘭頭毅然說道,“唯有大小姐率部突出去,這邊才有活路。即使不成,我跟一家老小都死在淮陽城里,也是給大家一個交待!”
馬蘭頭說得悲壯慷慨,劉妙貞心里感動——她蹙眉而思,沒有馬上答應馬蘭頭,青銅面具在夕陽光輝下卻閃著寒冷的微芒。
這會兒有一名穿紅甲的女衛登城走上來,見馬蘭頭在場,行禮問候:“馬帥!”又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跟劉妙貞回稟道,“東面的汴水河凍上了,冰層足以一尺多厚!”
“往東打?”馬蘭頭駭然問道。
河淮地區的流民軍這兩年來要說還能喘一口氣的話,主要是因為淮東軍守在泗陽沒有向北擴張、沒有給他們軍事壓力的緣故,淮東甚至故意對孫壯與這邊的聯絡視而不見。
只是淮東對孫壯的戒備也深,不管別處打得多熱鬧,鳳離步營的十營精銳始終布防在泗陽、山陽一線。
在陳芝虎率部南下之后,林縛曾率精銳騎兵渡淮,巡視宿豫、睢寧等地。意思也是十分的明顯,就警告孫壯不得與這邊暗中勾結,更是警告這邊不要輕舉妄動渡汴水。
如今要應付陳芝虎這支虎狼之師就十分困難,大小姐竟然還要東進去惹淮東軍,叫馬蘭頭如何不驚?
對馬蘭頭來說,淮泗戰事就在昨日,林縛率部連破兩寨一城,如江河而下——所謂的流民軍精銳,在淮東軍面前幾乎是不堪一擊。
此時淮陽城里雖有兩三萬精銳能用,但是缺衣少糧多日,想從陳芝虎眼皮底下突出去就不容易,難道還要去啃淮東軍這根硬骨頭?
即使能讓孫壯重舉義旗,淮東掐斷對睢寧、宿豫的糧草供應,他們還是夾在淮東與陳韓三徐州軍的夾擊之中。只是徒勞的將孫壯再拖下水,對改善流民軍的處境,并沒有什么好處。
淮東對睢寧、宿豫的糧草是半個月集中供給一次。一旦給淮東掐斷供應,孫壯所部一萬兩千余眾,幾乎也會立即陷入糧荒之中。
“我知道東進的回旋空間更小,但如今官兵防備著我們往西突圍,無論是陳芝虎部還是陶春所部的長淮軍,兵力都集中在西線。再拖下去,滿城的人都要餓死,”劉妙貞說道,“再說往西一直到南陽,這千里路途,地方殘破,補給很困難,沒有充足的補給,往西突圍想要擺脫陳芝虎、陶春二人的追擊就是個大問題……”
東進哪怕是緩一口氣也好,馬蘭頭心里悲嘆。
寧王府燈燭通明,照得庭中積雪生輝,府里的奴婢都滿面懼色,想來是怕今夜不小心做錯什么事會受到懲罰。岳冷秋匆忙而來,轉過花廳,走進里間的明堂,給坐在堂上的寧王見禮。張晏、張希同、劉直以及江寧吏部尚書及左侍郎都給請來。
“岳督都知道那幾本折子的事情了?”寧王元鑒武請岳冷秋坐下,就迫不及待的開口詢問。
“微臣略知一二。”岳冷秋說道。
“你說淮東到底想要什么?”元鑒武問道。
為加強江寧對東南地區的集權統治,寧王元鑒武以東南理政大臣的身份,節制江寧六部。寧王府衛營也擴編十營編制,除了一個名號之外,元鑒武差不多已經有儲君監國的權柄。
隨之而來的,是江寧六部的權柄也急劇擴張,以江寧吏部最為明顯。河南以南,包括兩湖、川東、江西、江東等郡的府縣一級正印官的調動跟任命,江寧吏部會同地方郡司都有權決之,無法再通過燕京核議。
除了張晏、張希同、劉直外,看到江寧吏部尚書及左侍郎在此,岳冷秋心想寧王應該曉得林縛想要什么,他還是畢恭畢敬的回答道:“林縛想要海陵知府的位子……”
“他也太囂張跋扈了,五品正印官是他能開口要的?”寧王恨氣的說道,“我就不信他有膽子在背后慫恿糧商鬧事!”
這年頭伸手討官的人多了,也沒有什么跋扈不跋扈的說法。陳西言、陳信伯、張協等人爭相位,難道又有多遮掩、多不好意思開口?
只是林縛身為淮東兩府十一縣的軍事官,再將海陵府的政務官抓到手里,這樣的權柄就過于驚人了。這時候林縛討個郡伯或鄉侯的封爵,或者升散階,都不算過分,但直接伸手要海陵知府的官位,難免讓人聯想他有自立、割據的心思——林縛囂張就囂張在這里,就算有野心也應該要百般掩飾才是。
“也許他知道待朝廷解決遼地邊患后,他就再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了,”張希同站在邊上猜測道,“所以他這回才獅子大開口要個狠的?”
“我看多半是如此,”劉直說道,“不然他何必三番數次上折子危言聳聽的議論遼西戰事?”
元鑒武臉色陰晴不定,張晏也摸著頷下的假須,有些捉摸不透淮東的用意。
“殿下,眼下不是爭這個意氣的時候,這個位子便算給他又能如何?”岳冷秋看了看寧王的臉色,慢條絲理說道,“再說了,林縛治理淮東勞苦功高,再給他一個海陵知府的位子,倒是應該……這話倒不是微臣說的,而是微臣手下人在藩樓親耳聽到永昌侯在這么議論,我聽后覺得有幾分道理,特地轉告殿下知道。”
“萬壽宮那邊的人在幫淮東說話?”元鑒武訝異的問道。
“哦!”張晏也微微詫然。
他倒不曉得已經不僅僅是東陽一系暗中唆使幾名官員遞折子的問題了,似乎更能說明林縛為何如此膽大妄為直接伸手要海陵知府的位子。要是淮東與梁家共進退的話,真就成尾大不掉了。
政/治從來都沒有什么道德可言,梁家當初與這邊聯合逼死湯浩信,但朝廷解決遼地邊患之后,梁家要保住現有的地盤,不給奪權,與淮東、與秦家共進退,倒是最有可能的選擇。在張晏看來,淮東不可能因為湯浩信的死,就記恨梁家一輩子,關鍵還是要看利益大小。
“如今看來,似乎該讓孟義山率部進維揚休整……”岳冷秋說道,“畢竟浙北三府缺糧缺得厲害,孟義山率部到維揚就軍食,也能緩解浙北的糧食壓力。”
元鑒武看了看張晏、張希同,見他們微微點頭,便點頭答應下來,說道:“便如你們所言,你們去操辦吧!”心煩意亂得很。他原以為掌握東南權柄,就不需要再像以前當晉王時小心翼翼,沒想到東南的權臣重將,沒有一個讓人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