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拿小木勺挖了一些淡黃色的藥粉湊到鼻端聞著濃郁的藥香味,手指沾了一些藥沫子醮到舌尖舔了舔,微帶苦辛。
武延清的藥方子不同于普通的外敷刀尖藥(金創藥),此藥可外敷亦可口服,有止血、鎮痛之效,甚至對潰爛創口也有明顯療效。拿林縛的后世眼光來看,依此方配藥有較強消炎抑菌的療效,要比用動物骨頭磨粉為主藥的刀尖藥好得多,對加速骨折痊愈、內出血等癥也有明顯療效。
武延清在江寧以治跌打傷聞名,這張藥方子是他研習前人醫書與總結數十年治療跌打傷的經驗所得,傳嫡子而不傳徒。此時武延清不僅將這張藥方子獻出來給林縛開設藥坊,他自己脫不開身,還將得他真傳的長子武繼業拉進藥坊里來做事。
林夢得走在林縛身后,心里感慨萬分,心想江寧官吏多如過江之鯉,林縛不過小小的正九品儒林郎,以官職算實在算不了什么,但是江寧又有幾個官員能如林縛這般使人甘心為己所用?便是顧悟塵身邊真正能放心用的人手都遠不及林縛多。
林縛不知道林夢得在想什么,他手托著下巴,認真的站在一旁看武延清之子武繼業指導學徒炮制藥材。
武延清這張方子里用到最多的一味藥是葛根,集云社收購過來的是切片曬干的葛根片,藥坊里還要拿麩皮煨之后研磨至粉末再去混合其他主藥。
林縛能識得在野外能覓到的十多種療傷草藥,但對傳統中藥實在談不上知道多少,對武延清的這張方子提不出更好的建議,但是就如何提高制備藥劑的效率,難怕是后世常識性的知識也要比當世高明許多。
雖說在機器生產大規模代替手工作業之前,流水線并沒有多大的存在意義,但是從傳統的手工作坊發展到分工更細化、更具體的工場手工業,生產效率也獲得明顯的提高;這是林縛在初中就學到的知識。
當世的醫館、藥材鋪子也制備成藥對外銷售,但是當世的醫館、藥材鋪子可以說是標準的手工作坊,所用人手多為學徒。
醫館、藥材鋪子用學徒屬于白用工,學徒們在出師之前,衣食住行依賴醫館,其他所獲得的報酬就極為有限,彼此之間也有嚴格的人身依附關系。
“師徒如同父子”,這句話可不是拿來比喻師徒之間情義的,而是依照當世的“服制”律例,師父對徒弟擁有的權威類同于父親,徒弟動師父罪同忤逆,師父即使失死徒弟也只會判坐監徒刑以下的輕罪;當然,師父對學徒也有許多應盡的義務。
正是這些因素,醫館即使擁有學徒用來白做工,但是受限于人數,制備成藥對外銷售的規模也很有限。
林縛在河口要辦的藥坊,即使募來的人手名義上也是學徒,嚴格意義上來說卻是正式的手工制藥工場,募來的人手都按月發放工食銀。雖說不能白用學徒做工,另一方面,卻沒有教導其學成出師的責任與其他方面的義務,招募人手數量也沒有嚴格的限制,使擴大生產成為可能。
拿初中課本里的話來說,河口藥坊的這種實際雇傭關系的出現,代表著資本主義真正的萌芽。
林縛不會去理會資本主義不主義的,他真正的關心就是使河口的一切運作更有效率,他就能利用河口這彈丸之地凝聚更多的人跟勢力。
林縛與武繼業談過,要他將制備藥劑的諸多步驟分拆、細化,不必使藥坊的學徒都熟知藥性,除了配藥的師傅外,其他學徒甚至只需要掌握自己所分擔的那部分工作即可。
如此一來,雇傭一人只需稍加培訓跟指導就可以用來做事,而就其所負責的那部分工作更容易熟練、上手,更少出差錯,效率自然更高。
醫館用十名培養數年的熟練學徒使其各自按照完整流程制備各種散劑成藥一個月能制五百包,河口藥坊這邊用十名稍加訓練的普通人在一名熟悉藥性的熟練學徒指導下,嚴格分工,一個月少說能制備一千包、兩千包甚至更多的散劑成藥。
林縛另外還建議武繼業可以拿江寧野生的一種鼷鼠試驗藥性,以便能不斷改善武延清的那張方子。
“顧夫人跟顧公子、顧小姐都過來了,馬車剛到籬門口……”
林縛站在藥坊的中庭桂花樹下跟武繼業談藥劑制備事情,有人跑過來通報說顧悟塵之妻顧夫人攜女兒君薰坐馬車到河口了,趙勤民、顧嗣明已經先過去迎接了。
“那我們先過去。”林縛拉著林夢得一起離開藥坊,經過草堂時,見顧盈袖、三夫人、六夫人以及少夫人馬氏、趙續祿之事都在草堂里做好迎接的準備,林續祿不知道要不要跑到籬墻南門去迎接,站在草堂外等林縛回來,林縛便拉他一起過去。
今日是林庭訓死后第七天,雖尚未落葬,林家人照舊請來道士、和尚到河口做“頭七”法事。林縛三天前使人捎信給顧夫人,提及林續祿及林家人有意化解林家與顧家的前仇舊怨,只是林家人都戴孝在身,不便登門拜訪,希望顧夫人能親自到河口一行。
顧夫人那邊早就得到顧悟塵從東陽捎回來的信,捎信給林縛,說要趕在“頭七”這天到河口來祭拜,順便探望侄女顧盈袖及其他流落到江寧避難的其他顧家人。
林縛與林夢得到籬墻南門,林續祿趙勤民、顧悟塵的堂侄子顧嗣明與騎著高頭大馬的顧嗣元一起正簇擁著顧夫人與顧君薰所乘的馬車往里走。
“本該林縛親自去接夫人跟君薰妹妹出城來,這會兒出來迎接也遲了,真是該死。”林縛朝馬車做揖道。
“哪那么多禮,你事情忙便忙你的事情去,我們自個兒還不長腿了?”顧夫人掀起紗質車簾子的一角,雖說天氣已是炎勢,只是大戶人家講究女眷不拋頭露面,顧夫人掀開簾子跟林縛說話,已經是不把他當外人看了。
林縛笑了笑,也不多說,隨馬車一直到草堂,才將顧夫人、顧君薰迎下馬車。女眷自然由女眷來接待,七夫人為首,與柳月兒、三夫人、六夫人以及少夫人馬氏、林續祿、顧天橋等人的妻子簇擁著顧夫人、顧君薰直接進了內堂,林縛算是晚輩,與顧天橋、顧嗣明等人進去問安,簡單的聊了幾句,就到外宅的前廳陪同顧悟塵之子顧嗣元說話。
顧嗣元對林縛心存芥蒂,在前廳給眾人簇擁著,故意將林縛冷落到一邊不跟他說話,跟顧嗣明、趙勤民說話甚勤。林縛也不介意,與林續祿在一旁低聲說事。
在顧府,有些事情顧悟塵都做不了主,顧嗣元更無法在他這位強勢的母親面前出頭,今天的重頭戲是在內宅。
“老十七,”林續祿低聲說道,“三位嬸娘終于點頭答應一次性撥付三年餉銀共兩萬四千兩銀子給我爹用。東陽府雖說大處未亂,但是流寇出沒甚眾,這筆銀子要如何運回東陽去,我還要請老十七你替老哥我拿主意。”
林縛心里想著別的事情,林家養鄉勇的銀子要控制每年一萬兩以內,給在東陽的林庭立每年就要支走八千兩,那江寧這邊就只有兩千兩銀可用來養鄉勇,差不多只能養百人。林家在江寧這邊的鄉勇總有三百余,也就是說要裁減掉近兩百人,
“江寧這邊怎么削減鄉勇,有定論了沒有?”林縛問道。
“除了之前調來江寧擔任武衛的鄉勇外,此次隨船到江寧河口避難的整編鄉勇也就百十人,這些鄉勇對林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林家總不能虧待他們。其他鄉勇都是老二被殺留在鄉營被襲潰敗后再聚攏來的,老二被趙能叛奴所殺,林家不去追究這些鄉勇護主不力的責任已經夠寬容了,自然不會再白養著他們,打算過了今日‘頭七’,就驅散他們——老十七,你覺得如何?”
鄉營被襲時,趙青山、林濟遠、陳壽巖率三百鄉勇隨林縛他們在駱陽湖,鄉營尚留鄉勇近四百人。被襲營時,真正給趙能率領馬賊當場擊斃或事后重傷而亡的不過五六十人罷了,大多數人給打散潰逃而出,截止到現時,林縛在河口聚攏的這部分潰逃鄉勇就有一百五六十人,說起來還有近兩百人散在外面。
“二叔跟三哥客氣,才將族里的大事說給我聽,我當然是支持二叔、三哥還有幾位夫人做出的決定。”林縛說道,心想這樣也好,這部分鄉勇給打散了編制,再給林家削減了出去,他整訓起來也容易。
顧夫人在草堂里用過午宴,拉著諸女眷嘮了許久的家常,待太陽西垂到圍攏屋角樓的檐角,又將林縛叫過去說話。
“剛才拉盈袖嘮了很多,林家人既然在河口置辦家業,我想著顧家到江寧來的七八十口人也安頓在河口好了,城里也不是事事都方便的,我支五百兩銀子給你,你負責把事情幫我做好。”顧夫人說道。
“我這邊暫時沒有安排是不知道顧夫人你會不會有別的想法,城里的確有許多不方便。既然這樣,那就交給我好了……”林縛說道,顧家有好幾個女眷在屋子里,他也不當面提不要顧府出銀子,總之他不會差五百兩銀子,好人卻還是要給顧夫人做的。
顧夫人、顧君薰、顧嗣元返回城去,林縛騎馬、顧盈袖坐馬車親自送她們進東華門。
到東華門外,顧夫人堅持不要林縛他們再送,掀起簾子跟林縛說道:“盈袖不肯隨我住進城去,她在河口真要托你照應了,她要在河口有個閃失,可不是我饒不了你。”
“請顧夫人你放心。”林縛目不斜視的說道。
看著顧夫人一行人進了東華門,林縛才策馬回轉,挨著顧盈袖所乘坐的馬車,邊走邊碎語聊天。
“午后跟我嬸娘閑聊過,才知道君薰還沒有許人家呢……”顧盈袖將車窗紗簾子掀開一角,坐在馬車里看著林縛說話。
“這個我知道,”林縛說道,“都十七歲了,也該替她發愁了。”
“別裝癡賣傻,你知道我什么意思,”顧盈袖嬌嗔道,“君薰今天可是變著法的找話題聊你的事情,你要沒有意見,我隔天進城就跟我嬸娘提這事——君薰也當真是漂亮,不比你屋里那兩個差多少,辱沒不了你。”
“說實話啊,”林縛輕輕的一嘆,“我擔心我以后跟你叔叔不會始終走在同一條道上……”
“你是怕到時候君薰夾在當中難做人?”顧盈袖美麗的眼睛看著林縛,又問道,“你怎么就不擔心我夾在當中難做人?”
“……”林縛笑而不語。
“時局糜爛,各自飄零,說不定過些年,我叔叔還會再碰壁得滿頭鮮血,你總不會跟我叔叔結成生死大仇,擔心日后的事情做什么?”顧盈袖說道。
“唉,”林縛這才搖頭嘆息,說道,“不管怎么說,我只是林家旁支子弟,功名也只是舉子,散階也才儒林郎,要說門當戶對,是我配不上君薰呢。”
“我就不信我叔叔會在意這個?”顧盈袖說道。
這會兒,兩騎快馬迎面馳來,是留守河口的兩名護衛武卒。他們看到林縛,翻身下馬稟告:“林家要裁撤鄉勇,走漏風聲,百多名鄉勇聚集騷動,請大人回河口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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