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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庭也是自視甚高的一個人,林縛邀他加入淮東,以典書令的重任委之,他也沒有謙讓。
坐下來之后,林縛吐露的核心機密越多,高宗庭心里越是忐忑不安。
在李卓赴任江寧兵部尚書之前,高宗庭就代李卓先到江寧觀望形勢,就在那時注意到林縛,也最早認識到林縛藏在“豬倌兒”劣名之下的卓而不凡之處。從那之后,高宗庭就高度關注林縛的崛起,他與淮東的關系也親近,外人不曉得的淮東秘事,他都能推測個大概,然而淮東潛藏在水面之下的實力真正的攤在眼前,還是叫高宗庭大叫一驚。
林縛早在去年九月之前,就向新成建立的淮東錢莊支借銀錢,大量從地方吸儲米糧以備荒事。
在世人的眼里,淮東勢力是在今年三月之后才急劇擴張的。
假勤王之名行聲東擊西之策,奔襲浙東,淮東在極短的時間里,將常備兵力總數迅速擴張到近七萬人。浙東戰事維持兩個月之久,淮東后期還要在浙東維持五萬人左右的常備兵馬,與奢家進行軍事對峙。淮東還暗中扶持紅襖軍,救濟淮泗流難,主導了招安流民軍籌建淮陽鎮軍一事。還在六月、七月間,從淮泗招募三萬健壯,編入工輜營,使工輜營的規模恢復到八萬人左右的水平。淮東還在此期間完成長達三百余里的捍海大堤的修筑。
這一樁樁事情的背后,都意味著物資的巨量消耗。
津海糧道從二月初就告中斷,也就意味著淮東從二月上旬起,就無法再從津海糧道里得利。
高宗庭之前推測淮東之所以能在上半年勢力急劇擴張,做出這么多的事情,主要得益于去年的糧食儲備。同時推測淮東的糧食儲備一旦消耗光,擴張的勢頭就會給遏制住,僅靠海陵、淮安、明州三府的賦稅收入,維持如此龐大的兵備,很容易陷入捉襟見肘、米糧匱缺的窘境。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淮東的米糧儲備一直都沒有低于八十萬石。而在得到津海勢力加入之后,為近四十萬軍民南遷提供等值于四十萬米糧的物資,淮東的米糧儲備甚至進一步提高到一百四十萬石——高宗庭就曉得他加入淮東,也僅僅是錦上添花而已,淮東已經在逆取天下的道路上打下堅實的基礎。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計謀的作用就會顯得無力。
要是燕京在給圍之前,能有一百萬石米糧的儲備,即使京營軍再不成氣候,燕冀戰事的最終結局,最大可能就是東胡人在掠奪一番后退出關外去。
很顯然,東胡人即使占了燕京城,要完全控制燕冀及晉郡的形勢,也非易事。
“以宗庭所見,燕胡要完全控制北地、恢復對河淮地區大規模用兵的能力,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林縛問道。
“督帥在世時常嘆,遇東胡兩代虜王皆是雄王,是大越近數十年最大的不幸,事實也恰是如此,”高宗庭嘆道,“虜王在燕京改汗稱帝,就特赦天下,減免戰事波及區域三年賦稅。表面上看,燕胡三年時間里,無法從燕冀等地征取一點錢糧,但實際上,虜王心思極妙——燕冀等地早就給打殘,沒有三年時間的休養生息,燕胡也極難從普通民眾頭上征收到錢糧,燕胡減免賦稅,在收買民心的同時,也任流民返鄉,不承擔安置的物用。民眾窮困,忍饑挨餓,甚至易子而食,但不意味著鄉紳豪戶手里沒糧——晉南、晉中地區,受戰事的摧殘不嚴重,居塢壘之間的豪紳大戶,手里都攢著大量的米糧,只是民眾手里沒有銀錢,就休想這些豪紳大戶會將米糧白白的施舍給他們……”
高宗庭繼續說道:“……不要說晉郡了,像冀東地區,受戰事的破壞也沒有想象中嚴重。東胡人崇觀九年破邊入寇,主要受破襲的是燕南與山東西部,十年春后虜騎經過冀東從臨渝出關,但在冀東沒有大規模的攻城掠地,攻破的塢堡也沒有幾座。但由于薊鎮軍將門勢力多出自冀東,薊鎮軍將領本身有很多就是冀東諸縣占地侵田連鄉過縣的豪紳大戶,所以朝廷在戰后還是減免了冀東諸縣一年田賦。我估算冀東諸縣即使到這時,還是有些余糧的……京畿糧價越是高騰不下,京畿及冀東諸縣豪紳越是將糧食拽在手里不放,糧商也越是囤積居奇。包括督帥在內,虛弱無能的朝廷早就無力改變這種狀況。”
“……對燕胡來說,當前最緊要的倒不是愁籌不到糧食,而是要在不引起激烈對抗的情況下,讓這些豪紳大戶將糧食拿出來,”高宗庭說道,“張協獻降,虜王在入城前也承諾不洗掠城池,官員將佐也一律比照戰前厚祿任用,但內廷及王藩宗室子弟,能給燕胡搜刮多少銀子,還不得而知了,僅京畿附近歸內廷所轄的宮田皇莊就有不下百萬畝沃土——燕胡若用官爵及金銀贖買雙管齊下,應能在冀東及晉南等地籌到不少的糧食。”
“當然了,就是流民在返鄉后也非沒有余糧熬過荒年,”高宗庭繼續說道,“虜兵過來,民眾逃難,身上除金銀及必備干糧,很多人都會將帶不走的糧食埋起來,也未必都給虜兵找到,返鄉多能用這些糧食熬過荒年——對我們來說,最樂觀的估算,熬到明年秋后,燕胡才能恢復對河淮地區的大規模用兵能力;實際上,很可能在今年冬季黃河冰封之后,燕胡就會對河淮用兵……”
“河淮防線眼下還不堪一擊,換作是我,只要有可能,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林縛輕輕嘆道。
“高先生,我多嘴問一句,陳芝虎有無給燕胡驅用的可能?”林續文問道。
陳芝虎孤軍陷入三河,給團團困死,已經沒有突圍的可能,陳芝虎或亡或降,即便投降,也分多種情形。林續文是怕陳芝虎投降之后就死心踏地的為虎作倀——陳芝虎作為東閩五虎之首,在守大同及任河南制置使期間,闖下聲名已經遠遠超過其他四人,陳芝虎若給東胡驅用,對南邊將卒的士氣是個極大的打擊。
在河淮防線上,幾乎就沒有一員將領堪與陳芝虎匹敵。
高宗庭神色黯然,說道:“陳芝虎重恩怨而輕忠義,若他不知督帥給賜死真相,或可能會力戰而亡,不屈胡虜,但……我也實沒有太大的把握。”很顯然燕胡會派人進三河勸降,高宗庭也無法預料會有怎樣的結果。
林縛倒不是很關心這個,若是畏懼一人而士氣大挫太沒有必要。陳芝虎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刀,關鍵是看掌握在誰的手里。陳芝虎守大同或任河南制置使,看上去殺戮兇殘,實際上并沒有表現扭轉形勢的大智慧出來,徒有武勇而缺政略,竟不能算帥才。
說到領軍之武勇,淮東所部的寧則臣、敖滄海、周普等人,甚至孫壯,都不見得比陳芝虎差多少!而淮陽劉妙貞那頭雌虎,應能在正面戰場上給陳芝虎吃些苦頭。
宋佳侍立在林縛的身后,插嘴道:“照妾身所見,既便陳芝虎能給燕胡所用,燕胡也會用他去找曹家!”
宋佳在林縛身邊所起的作用,高宗庭、林續文自然不清楚,聽宋佳開口參與議論,而且一語中的,高宗庭也頗為意外,說道:“宋姑娘所言極是,陶春守清河,而從河淮過來,便是淮東,都與原東閩軍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燕胡不會不防陳芝虎在陣前反水的……”
坐談易忘時間飛逝,不知不覺竟看到天邊升起晨星。
林續文、高宗庭安排在其他院子休息,正要告辭離去,陳花臉進來通報陳/元亮趕來萊州,人已到峽山大營,要見林縛。
“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林縛氣憤的拍著桌子站起來,指著陳花臉說道,“你去回話,就說我不見他。”
沒有淮東的支持,僅憑顧家聯合梁家就想要擁立魯王,簡直就是癡人做夢。
林縛到萊州后,雖派人去慰問梁太后及魯王,也是僅僅作為臣子的禮數,他沒有跟顧嗣元等人聯絡,就已經明確的表明了淮東的立場,就是要顧嗣元他們知難而退,不要在這時候節外生枝。
顧嗣元將梁太后及魯王接去青州,他本人不來,而換陳/元亮過來,陳/元亮到萊州后,也不看什么時辰就趕來求見,自然是打定主意要說服林縛同意一起擁立魯王為帝。
利欲薰心、利令智昏——林縛沒想到顧嗣元、陳/元亮等人籌立青州軍后,竟然會抱住這個貪心不放。
“大人,我覺得還是見一見為好……”高宗庭建議道。
“是啊,”林續文也勸道,“這也許僅是青州諸人的心思,江寧顧大人未必會支持。能不搞僵關系,還是不搞僵關系的好!”
林縛皺著眉頭,他對顧悟塵實在也沒有太大的信心。
高宗庭攏著手,他也懷疑顧悟塵經受不起擁立之功的誘惑。
林續文、黃錦年去江寧,事實上就宣告淮東在江寧權勢的爭奪中不會再支持顧悟塵。
顧悟塵才是兵部左侍郎,沒有淮東的支持,根本就沒有登閣拜相的機會——顧悟塵要想拜相,唯有借這個機會擁立魯王為帝,他以擁立大臣的身份輔政。
算上顧嗣元將梁太后、魯王一行接去青州的時間,他們應該詢問過顧悟塵的意思了。
高宗庭建議林縛不立即撕破臉,是要穩定他們,防備他們鋌而走險。
聽高宗庭、林續文皆勸,林縛緩了緩臉色,問陳花臉:“就陳/元亮一人過來?”
“還有一個姓左的,看樣子像個閹臣,”陳花臉說道,“楊樸大叔也跟著過來了。”
楊樸這段時間一直在江寧,他趕過來,也就意味著顧悟塵想借擁立之事拜相。
林縛無力的垂下手來,沒想到竟是林顧兩家相互扶持風雨飄搖走來這些年,沒想到竟然迎來這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