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張希泯傷重不治的消息,陳信伯心神一陣恍乎,越想越覺得事情棘手,誰能想到張協會如此狠辣,竟是一刻都不拖延的弄死自己的兒子,便是他將疑點捅開來,皇上也不會信,反而可能將自己扯進去一身屎。
陳信伯與王啟善先去泰和宮復了旨,剛要打道回府仔細謀算,走在夾道里聽著后面有人喊:“陳相爺,陳相爺……”
陳信伯回頭看去,卻是內侍少監、萬壽宮管事陸會宗,看他的樣子,似在這邊等了許久。
陸會宗是萬壽宮的人,想必是太后差他來找自己,陳信伯心里思量著:梁家在陳塘驛一役給東胡人打喪了膽,官家許梁家占了山東,一方面是指望梁家能收拾河淮的亂局,一方面立寧王之后能借梁家壓制江淮勢力不受控制的膨脹,一方面是燕冀有危時能指望梁家就近來援;一度萬壽宮在京里也變得活躍。
梁家既未能收失河淮亂局,東胡人打進來,梁家兵馬在平原府就頓足不前,江寧那里的算盤更是誅心——淮東軍未來勤王,這邊恨得咬牙切齒,萬壽宮自然也成了臭茅坑,無人再去理會。
陳信伯想到李卓臨死前的話:津海絕不能去,南行或有一線生機……南行就是梁家的地盤,萬壽宮就未必沒有用處。
陳信伯一時間也想不透李卓為何說津海去不得,但臉色也緩了緩,站在那里等陸會宗過來,問道:“陸大人喚我有什么事情?”
“陳相爺若是有閑暇,太后請陳相爺到萬壽宮走一趟。”陸會宗說道。
陳信伯猶豫了一下,說道:“也沒有別的事,剛要回府里呢……”便隨陸會宗及隨行兩名小太監往萬壽宮走去。
宮墻之間的夾道深長,穿門便是道高兩丈余的漢白玉影壁,當中刻著丈余大小的“壽”字,四周小字環繞。陳信伯眼睛不好,但知道這周遭到的小字都是太后花甲大壽時諸臣所獻的“壽”字拓刻上去的。
繞過影壁,看到有車轎停在前院中庭里,陳信伯小聲問陸會宗:“可是魯王過來了?”能直接坐轎進萬壽宮的,京里可沒有幾個人——局勢雖亂,但宮里該講的規矩還是要講,除了陳信伯這樣的三朝老臣,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直接到萬壽宮的前院才落轎。
“嗯,”陸會宗說道,“魯王爺與陽信公主給請了過來,與太后說話解悶呢,這會兒還沒有離開……”
崇觀十年元鑒海繼承了魯王爵,便一直滯留在京里。雖說他與寧王元鑒武都是今上的侄子,但寧王元鑒武是先帝的遺嗣,今上沒有子嗣,先帝遺嗣繼承大統是當然之舉。
當然,今上若能順利突圍前往江寧立新都,就憑著江寧此時的袖手旁觀,鐵定會將寧王廢掉。不過就算到那一步,也未必就輪到魯王出位,還有好幾個侄王要爭呢。
張協連兒子都舍了出去,大概是打定主意留在燕京不走了,萬一給陳定邦或狗犢子盧雄闖出城去,將李卓身死的消息漏到陳芝虎的耳里,就未必還能指望陳芝虎盡心護送突圍——爭,能爭著屁去!
陳信伯心里有一種萬事皆休的放縱,心里又想:將張希泯的疑點在太后面前捅出來,或許能打張協一耙子?但細想來又搖頭否認,最終還要皇上肯信才成,那太冒險了。沒有一擊必中、一擊必殺的機會,還不能直接撕破臉。
陳信伯由小太監領著在偏廳里喝茶,陸會宗進去通報,片刻即回,請陳信伯請去。穿堂過室,陳信伯與陸會宗走入梁太后起居的院子,陽信公主元嫣從里間過來,斂身施禮:“陳相爺……”
“小公主有禮了。”陳信伯作揖還禮,先恭送陽信公主離開。
陽信公主元嫣是原魯王元鑒澄之女,算是梁太后的侄孫女,濟南城破,除原鎮國將軍、今魯王元鑒海與侄女元嫣等少數人趁亂逃脫外,魯王府大多數有罹難身亡或給捋去北地為奴為婢。
梁太后憐元嫣可憐,將她留在宮里收養,封為公主。一恍三年多時間過去,三年前的小丫頭,如今已是十五歲明眸善睞的少女了。
陳信伯心想:南撤時,太后應該會帶上魯王與陽信公主吧?
走進燃了梵香的內室,看到魯王元鑒海也在場,陳信伯向太后及魯王作揖行禮,問道:“太后召老臣前來,有什么要事吩咐?”
太后梁氏是慶裕帝的皇后,成婚時甚至比慶裕帝還大三歲,沒有子嗣生養。十六年前,慶裕帝于秋野監遇刺沒有留下遺旨就身亡,梁氏在梁家的支持下,與諸臣議立先帝,即當時的晉王為帝,遂一時成為權傾朝廷的女人。陳信伯作為擁立大臣,當時擔任吏部左侍郎一職,而后才陸續掌握相權。
也是以此為楔機,西秦黨得以把持朝政,梁家得以控制邊軍,與控制內廷的梁氏共同支撐起大越朝的天下來。
想起當年的風光,陳信伯心里有些感傷:要沒有陳塘驛之敗,該有多好啊?
“聽說是你去送了李卓最后一程,”梁氏白發皓首、臉如鶴皮,給遮在白發下的眼睛還算精神,要陸會宗給陳信伯端來凳子坐下說話,說道,“哀家也曉得李卓委屈,但總不能讓皇上擔這個責任,郝宗成那邊哀家也過去見了——雖說郝宗成這個人,哀家不喜歡,但他不會賣了皇上——他都這樣子,再要他背遼西兵敗的責任,也就太可憐了。但是遼西兵敗的責任不定下來,不安定軍心,這遷都的事就做不成,也就只能委屈李卓了。皇上心氣傲,這些話他是不會說的,但過些年,未必不是不能拿出重議。”
陳信伯曉得太后只是說說而已,是安慰他與李卓的師生情誼,默著聲音不說話,以示心情沉重,又暗中揣磨太后喚他過來的心意。
“李卓可有什么話要你留給皇上?”梁氏問道。
“李卓留下話說,燕京突圍,使陳芝虎殿后,南行還有一線生機,斷不可聽信郝宗成之言東去津海!袁立山還將勇,他親眷皆在京里,不可能不戰而降!請皇上對薊鎮將領軍眷皆賜厚賞,以安被迫給東虜投降的將卒的心……此外,李卓還留了一封遺書給陳芝虎,遺書這時在皇上那里,要不要給陳芝虎送去,還要皇上拿主意。”陳信伯說道,除了調整字眼,將意思表達得更完整準確一些,卻沒有歪曲李卓的意思,畢竟當時還有王啟善在場聽著。
“皇上聽了有什么反應?”梁氏問道。
陳信伯猶豫了一下,說道:“皇上大發雷霆,要將李卓的尸身拖到午門行刑,經老臣勸過,才勉強歇了事!”
“真是胡鬧,”梁氏輕嘆了一口氣,又問道,“依你看,郝宗成在袁立山一事說了謊?”
“李卓只是推測,雖說他算無遺策,但也總比不上郝宗成親歷,但也總不能李卓推測錯了,就懷疑他的居心,”陳信伯說道,“再者皇上已經派人將袁立山的家人捉入天牢,再者郝大人也沒有建議皇上向津海突圍……”這時候心里想東胡人縱張希泯、郝宗成回來,大概是料定郝宗成即使對皇上忠心耿耿,也會將遼西戰敗的責任推到別人頭上,那李卓死及袁立山家人給追責問斬,將燕京局勢攪得更亂,就應該是東胡人實施此謀的目的了。
陸會宗站在旁邊,看了陳信伯一眼,心里冷笑:郝宗成昨日脫歸,要不是你在邊上說了一句“淮東軍約定好來勤王,偏巧高宗庭、耿泉山去了津海,這事便黃了”,皇上說不定還不會起殺心……說實話,陸會宗這時候也想不明白,陳信伯為何要致李卓于死地?
梁氏閉上渾濁的眼睛,俄而又睜開眼來,問道:“津海真不能去嗎?”
“老臣也惶惶無計,”陳信伯說道,“怎么走、何時走、誰走誰留,這些都要皇上拿主意。老臣就剩這一把老骨頭,只求盡忠。只要社稷能轉危為安,老臣哪怕這時就去見先帝也無憾。”
“老卿家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可惜皇上偏信張協,”梁氏輕嘆一聲,“李卓的遺言,哀家曉得了,你去為皇上忙碌吧。”
陳信伯揖著身子離開,剛離開萬壽宮坐上在宮門外等候的馬車,就聽在宮門外守候的家人說皇上剛剛起駕去張府慰問。
張希泯傷重不治、張協傷心致病而臥床,皇上去張府慰問,倒是正常。
陳信伯眼珠子一轉,若是過去有渾水摸魚的機會,說不定能將張希泯這個天大的把柄在皇上面前捅破掉,張協自辯不清,就算皇上不追究他的責任,燕京留守的位子就輪不到他及楚黨其他官員的頭上。
趕到張府,陳信伯將名帖遞進來,說是來慰問。
在門廳等了片刻,張協的老家臣張成領他進去,剛邁進張協日常起居的院子,就聽見張協在里間哭訴:“……希泯雖不屑,但老臣視他為掌上珍。當初求皇上讓希泯去遼西傳旨,老臣也是藏著私心,希望希泯能為皇上效力得到賞識,有一個好的仕路。遼西一敗,希泯被俘,寧死不屈,竟是遭這樣的折磨,老臣心里恨啊!恨不得食東虜肉、飲東虜血。老臣心時雖恨,但不敢為私仇而害公義。事已至此,看來皇上不南下,南邊的援兵始終不會發來。請皇上當機立斷,立即去臺湖軍中,留陳芝虎在臺湖殿后,由周宗憲護著皇上南下,就由老臣拼死來替皇上守這燕京城。”
張協聲嘶力歇、哀慟入骨的哭聲,直叫陳信伯都不忍心再懷疑他。
“數年來,愛卿事事替我盡力謀劃,朕若去了江,愛卿不在朕身邊,怎么能成?”
“希同雖不才,但也小有謀算,再者皇上只要去了江寧坐鎮,必能調來援兵解燕京之圍……”張協又說道。
聽張協將他的長子張希同提出來,陳信伯又重新肯定張希泯死得蹊蹺,張協這廝還真下得了狠手,他此時提出長子來,無疑是跟皇上暗示此時朝中幾位大臣里唯有留他張協守燕京才是值得放心的:長子在江寧、次子又喪命東胡人的手里——想到這里,算計了半輩子的陳信伯,都覺得心里發寒啊。
又細思張協話里沒有直言要向津海突圍,而且從他話里的字面意思,甚至可以理解成是建議直接南下突圍,陳信伯心里又是一驚:難道李卓的遺言從王啟善嘴里漏給張協知道了?他還從來都不知道王啟善竟然是張協的人。
皇上生性多疑,李卓的話且信且不信,讓人琢磨不透,但張協這番哭諫,將李卓的話意藏在里面,雖說不好說能不能促使皇上直接往南突圍,但卻能徹底的打消皇上對他的懷疑。
這六七年來,張協實際掌握相權,陳信伯也不曉得廟堂與內廷或明或暗到底有多少人是他的爪牙,頹然放棄與張協硬碰硬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