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可謂飛轉直下。
二月初八,葉濟多鏑率萬余精銳騎兵奪井陘,初九入燕南北進陷平山縣,初十陷靈壽、行唐二縣,十一日陷曲陽,十三日陷定州……
短短數日之內,燕南三府就給輕兵突進的虜騎打塌掉一只大角。
崇觀九年東胡入寇,燕南三府及山東平原、濟南兩府,除了一百多萬的人口損失外,牲口畜力更是損失殆盡,僅給東胡人捋走出關的牲口就將近四十萬頭。
三十萬黃河修堤民夫之亂,更是將濟南、平原、刑州、定州等地區的最后一點元氣摧殘掉。
梁家入主山東,沒能進入相對較富裕、沒有遭到戰爭破壞的青州以東地區,只能將行轅建在殘破的濟南城里。
這兩年來,梁家要養六七萬兵馬,濟南外城的城墻修復也僅是土夯版筑,更不要說去恢復其他州縣的城池防御。北面歸燕京直轄的刑州、定州等地更是可憐,城池殘破,除大州、府城外,諸縣的守城兵卒僅數十百余人,像曲陽縣能堅守一天才失陷,都算得上奇跡了。
梁家修筑的馳道,從濟南出發,經平原府北上,銜接定州,再接衛河。
早在上月下旬,津海方面都暫停向京畿輸供糧草,就是防備虜騎會突然插到燕南來;梁家顯然沒有做防備。梁家一支騾馬隊,在定州城南給東虜前哨截住,約七八百頭騾馬、近五千石米糧以及千余沒有什么戰斗力的運兵,一起成為虜兵的戰利品。
十三日,虜兵主力在定州休整,但分出數路精銳騎兵,每路百余數百騎不等,往北、往東穿插奔襲,唐縣、望都、高陽、清苑、博野、安縣、饒陽、肅寧等縣,皆現敵蹤……
肅寧為河間府屬縣,在河間府城西四十里處。
吳齊站在肅寧縣殘破的城頭,神色凝重的望著遠處策馬踟躕的四百余虜騎,與身后楊一航說道:“撤吧,東虜第二撥兵馬差不多也快進入燕南了……”
“吳爺先走,我再守兩天就走。”楊一航倔強的說道。
在肅寧、河間相距不過四十里的兩城,楊一航能直接調到的兵馬有三千余人。都是燕南諸戰留下來的底子,將卒都得到鍛煉,補給兵甲弓弩都跟得上,戰斗力很強。即使有兩三千精銳虜騎過來,楊一航也敢率兵出城野戰,但是虜將仗著一騎雙馬的高速機動性,看著楊一航所部兵銳弩強,走避之,遠遠的在外圍吊著,不與他接戰。
津海軍僅有一營騎兵編制,還給林續文留在津海,主要防備虜騎前哨往河間府內線穿插,楊一航手里三千兵馬,都為步卒,僅有百余斥候探馬。
第一撥進入燕南的虜騎有萬余人,都是一人雙馬的精銳騎兵;第二撥虜兵再入燕南,在定州周邊的東虜騎兵規模將在兩萬人以上。
這種情況上,楊一航也不敢輕率的帶著三千精銳孤軍往西深入。
楊一航守肅寧,是要給難民東撤更多的時間。
林續文雖說手握河間府大權,但在津海受黃錦年等人的節制,也只有在確認虜騎大部進入燕南之后,才能簽署堅壁清野的命令。之前也僅僅是提前將林記、集云社等相關勢力散于河間府的人馬、物資撤往津海、陽信等地。
由于刑州、定州等地疏于防范,給再度打得措手不及,進入燕南的虜騎能從刑州、定州等地獲得補給。僅梁家在定州城南的騾馬隊給劫獲,除了五千石米糧外,七八百頭騾馬差不多就是近二十萬斤肉食儲備。
冀西地區再殘破,但一百多萬人口的基數在,可劫掠的糧草補給數量,還是相當可觀的,堅撐虜騎在燕南作戰綽綽有余。
河間府單獨實施的堅壁清野意義不大,而且大量的難民東撤,涌入津海城里,將給津海城帶來極大的壓力。
從純軍事的角度出發,吳齊是希望津海軍立即放棄河間府的外圍城池,固守津海、倉南等濱海城池,引導難民往南疏散,不要將數十萬難民的負擔攬到身上來。
不過津海軍受林續文直轄,再者吳齊也說不出直接放棄難民的話來,林續文在他的位置上,更不能只考慮軍事問題。
沒有軍隊與城池的庇護,在虜騎前哨的騷擾下,難民南撤的速度會極其緩慢。也許更多的人會就近躲入附的城池、土圍子里,樂觀的等候朝廷的救援。
當前情形下,有步驟的進行堅壁清野,將人往津海疏散,是林續文眼前所能做出最好的選擇。津海的儲糧充足,即便有三四十萬難民涌入,支撐兩三個月的問題也不大。至于再往后,會給津海帶來巨大壓力,已經不是林續文眼下所能顧及得了。
當前情況下,虜騎也不可能將主力集結到河間府來,他們的目標更可能是攻陷紫荊關,打通大同進燕京的缺口,讓更多的兵力從這個缺口涌進來。或者先奔襲薊州地區,切斷北進遼西的薊鎮軍主力與京畿及昌黎后勤基地的聯絡——這就給河間府留下相對較充足的時間。
由于虜騎大量涌入,對冀西地區的軍情刺探已經十分困難,吳齊也不再留在肅寧陪同楊一航守城,當天就先返回津海。
吳齊在回津海途中,遇到一路滲透進來的虜騎。當時這一路虜騎有兩百多人,而吳齊的護騎僅有五十多人,就在毫無遮擋的野地里遇上,情形極險。
不過東虜此時在燕南執行避實就虛的戰略,看到吳齊這隊騎兵有五十多人,披甲執弩,像是津海軍的精銳騎隊,遠遠的對射了數十箭,就遠遠的避走,讓吳齊險象還生的躲過一劫。
吳齊進入津海城,昔時整飭的津海城已經是一片雜亂。
這幾日避入津海的難民已六七萬之眾,除了難民之外,大量的牲口更是將城里搞得骯臟無比。
燕南三府,河間府算是恢復最好的,黃河修堤民夫大亂,也沒有怎么波及到河間府。特別是津海附近地區,由于大力推廣植稻,農耕甚至要超過崇觀九年之前的水平,但河間府整體上還很貧弱。
津海糧道的存在,使得津海城異常的繁榮。除了米糧,南方的大量物資,都要通過津海往京畿地區轉運,這兩三年的時間里,津海城里的布店、綢莊就有三四十家之多。
只是這樣的繁榮有如曇花一現,剛剛盛放,就要凋零。
吳齊剛進城,林續宏就迎了過來,遠遠的喊道:“吳將軍,大公子請你過去……”
林續宏原是林記的大掌柜,來津海后就成為大公子的親信,所有林氏在河間府的生意,都由他出面主持,雖無官職在身,在津海城里,卻是說話跺腳地動山搖的角色。
街巷都是人,吳齊將馬交給身后人,他與林續宏在隨扈的簇擁下,往督兵備府衙而去,邊走邊問:“北面情勢如何,朝廷最近有什么動作沒有?”
林縛派吳齊親自到北面來,就是要準確的掌握北地的形勢。雖然兩百多哨探放出去,但隨著戰事的深入,東虜憑借騎兵的優勢,對野外地區的控制力會越來越強,吳齊要知道更多、更準確的消息,還要與朝廷的信報、塘抄結合起來。
“今天剛到的消息,有一支約五千人左右的虜騎,跨遼東灣奔襲寧津,”林續宏說道,“當時臨渝近萬余援兵剛到寧津,在寧津堡外,與虜騎倉促相接,打了一仗。臨渝援兵力戰不敵,有一部分人退進寧津堡,有一部兵往臨渝撤——往臨渝撤的人馬傷亡慘重,僅有數百人逃回,具體傷亡不曉得——朝廷已經決定調宣府軍進來御敵,還沒有命令遼西薊鎮軍北撤……”
吳齊蹙著眉頭,東胡人已有精銳騎兵切入遼西的退路上,就算朝廷當機立斷,薊鎮軍想退回來也很難,更不知道郝宗成有沒有斷臂退兵的勇氣跟能力。
宣府是燕北三鎮之一,近年來所受打擊不大,但兵馬實額僅有三萬人不到,也不曉得朝廷到底調了多少兵馬進來。看朝廷當前的部署,仍然是希望這邊能咬牙堅持住而遼西能攻克遼陽奪得大捷。
吳齊對元氏朝廷只有仇恨而無情義,心里冷笑:此時燕南與京畿、薊州等地還有抵抗的意志,一旦等薊鎮軍主力在遼西覆滅,這點抵抗意志也將跟著崩潰——這跟朝廷能調多少兵馬無關,在困難時刻,將卒的抵抗意志更為重要。
吳齊隨林續宏進了官廳,官廳里除了林續文、孫尚望、馬一功等人之外,戶部右侍郎、津海總領司總制司黃錦年及戶部員外郎、津海倉監事官張文燈等人也在場。
黃錦年的品軼比林續文還高,他實際掌握津海倉及京畿漕糧輸運諸事,林續文掌握津海軍、河間府軍政大權及漕糧進入津海倉之前的輸運事務。在津海,林續文的權柄更重,但時局危難,津海城里名義上還是要以黃錦年為首。在官廳之前,黃錦年坐左側,林續文坐右側,張文燈、孫尚望、馬一功等人坐在下首。
“吳將軍,還打算派人將你請回來呢!”黃錦年看著吳齊抬步跨門檻進來,站起來相迎道。
吳齊微微一怔,以往在黃錦年眼里,吳齊只是一個干瘦的淮東軍漢,對來津海公干的他可是連個正眼色都不屑給的。
轉念間,吳齊倒是想明白了,就算朝廷對遼西還存有幻想,這種情形也應該考慮萬一遼西崩潰的嚴重后果了。此時能來援京畿的,除了陳芝虎部、長淮軍、梁家外,就是淮東軍了。
再者,若是燕京最終守不住,朝廷倉促間要遷都的話,也只能先退到津海來,從津海走海路去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