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保糧道通暢,朝廷安慰淮東的動作不可謂不快,加蓋“尚書吏部告身之印”的官誥在年節之前就快馬遞來,對淮東官員進行大調整。
劉師度接替劉庭州出知淮安府事,林縛以正四品正議大夫銜領淮東制置使權知海陵府事,吳梅久擔任海陵府通判。同時,江寧戶部及江東宣撫使司同意,淮東兩府十縣(除崇州縣外)夏秋稅賦征糧在扣除府縣地方支用后,八十萬石以內撥給淮東軍領司專領,用于淮東軍養軍之用;超過部分仍需繳付郡司。
在對淮東進一步放權的同時,朝廷及江寧方面,仍然將淮東軍領司視為限制淮東的主要手段。劉庭州升任正四品正議大夫,淮東軍領司提升為從四品衙門口,與淮東制置使司并列,同受江淮總督府衙門轄制。
年節之前,淮東又下了一場雪。
“岳冷秋也不過如此!”林縛將官文丟到桌案上,負手看著窗外覆了一層雪的臘梅,也不曉得從哪里飛來的一群麻雀,棲在梅枝上……
這里是在東衙后面的一處起居院子,林縛偶爾也圖這里清靜,躲在這里署理公務;這里本是宋佳幫著打理,有時候也懶得回山上,就住在這里。
有些說不清楚的事情,倒是沒有人想著要去說清楚。
宋佳穿著淡綠色白絨滾邊的襖衫,胸脯鼓漲漲的撐起來,肌膚有如窗外的積雪,在偏暗的室內,透著柔和的光澤。
她將林縛隨手丟下的官文整理起來,這是岳冷秋將孟義山所部調到維揚府休整的告函。
岳冷秋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就是防備淮東有什么不臣之心。
在調浙北軍西進防備長樂匪南渡之后,這是岳冷秋第二回從錢江防線抽兵。經過兩回抽調,江東郡在東線減少約兩萬兵力,使得東線的壓力大增。
“劉大人過來了,在前面候著!”宋佳從濟州帶來的女孩子左蘭進來稟告。
過兩天就是年節,劉師度倒是知道林縛迫不及待想接管海陵府的事權,趕在已是臘月二十八的今日,與府通判吳梅久帶著府屬六曹官員及各縣知縣、縣丞、縣尉等官員,趕來崇州與林縛交接事務;反正他年節之后也要拍拍屁股去淮安赴任。
林縛踏雪往前衙走去,林夢得、胡致庸、李書義、王成服等人也趕了過來。
林縛自任淮東制置使以來,就馬不停蹄的走遍淮東各處,與劉師度、吳梅久是老相識,府六曹及諸縣官員,見到他也不陌生,看到林縛身穿青袍走進來,一起站起來迎接。
府六曹及諸縣官員,心思不一,有人忐忑不安,有人暗自僥幸——林縛以往是淮東軍事長官,偏愛對干涉政事,府六曹及諸縣官員有人討好巴結,有人愛理不理——愛理不理的人,這時候就惶惶難安了。
得罪了別的上司還好,得罪了林縛……可不僅僅穿小鞋的問題。這年頭當官有幾個屁股干凈的,一不小心就是人頭落地,山陽縣馬家就是前例。
建陵知縣董文彪就屬于暗自僥幸的那類人。
無論是淮東修捍海堤,還是墾荒營田,還是淮東軍司向府縣舉薦吏員,董文彪都悉數配合,甚至屢次給鄰縣鹽瀆縣知縣胡大海譏笑——而嘲笑他的胡大海雖說這次給提拔擔任淮安府通判,怕是他心里憂大過喜吧?
“大過年的,大家也不得安生,想來心里是怨聲載道了?”林縛坐下來,臉上帶著笑容,態度和諧可親的問諸人。
“豈敢,豈敢,巴不得過來給大人拜年,還愁找不到借口……”吳梅久領頭說道。
這么多人里,就吳梅久跟林縛打交道的時間最長。
林縛初上西沙島救災時,吳梅久就以府司寇參軍來崇州協調林縛與原崇州知縣的矛盾,而后林縛正式入駐崇州,吳梅久又暫代了近一年之久的崇州知縣。好不容易擺脫這邊,回海陵府繼續擔任司寇參軍,林縛又任淮東制置使,改制地方兵備,吳梅久又歸林縛節制。
這次升任通判,名義是有限制知府的權力,但吳梅久心里已經完全沒有這個心思。在吳梅久心里,只要林縛不公開舉旗造反,他愛干啥就干啥好了。
林縛微微一笑,請諸人落座,問劉師度:“劉大人,劉庭州劉大人駐蹕淮安,你何時動身去淮安赴任?”
“過了年節之后再去淮安,劉庭州劉大人應該有耐心多等卑職幾天……”劉師度說道。
淮安府要比海陵府重要一些,劉師度改知淮安府事,要算小升一步。
但江寧方面對淮東兩府進行調整,淮安府從此之后不僅要在軍事上受淮東制置使司節制,在政事上還要受淮東軍領司制置,無形中是暗降了半級,也讓他心里暗暗不爽。不爽歸不爽,這年頭能安穩做官,已經很不容易了。
“嗯,”林縛點點頭,說道,“這次朝廷調整淮東的錢餉配給,許淮東兩府錢糧在扣除地方支用后,都撥給軍司使用。當然了,給了個八十萬石稅糧的上限,超出部分,還是要上繳郡司的。如今兩府實繳的稅銀,只夠換四十萬石糧,離八十萬石稅糧的上限,還有一大截的空當啊,劉大人對此有什么看法?”
地方征收的夏稅秋糧,歷來都是地方支用多,上繳郡司少——以高宗時所立稅例,海陵、淮安兩府每年需向京中輸納二十萬石漕糧即可。
鹽銀保糧之后,漕糧折銀,加計腳錢銀,僅需向郡司繳獲十八萬兩銀。
七月江寧軍議,兩府一次性加征就超過二十四萬兩銀,就可以知道之前兩府向郡司繳納的賦稅算不了多重。
這次朝廷算是勉強同意將淮東兩府的稅賦全部用于淮東地方,實際上加起來也只有四十二萬兩稅銀。要是米價恢復到一年前,差不多剛好能抵得上八十石稅糧的上限。而此時米價幾乎漲了一倍多,四十二萬兩銀子,折算稅糧的話,只有以前的一半,不足四十萬石糧。
“下官赴任后,將全力廢稅銀改征稅糧……”劉師度回答道,“務必使淮安府上繳軍領司的稅賦達到四十萬石糧的水平。”
劉師度是老資格官員,再說名義上淮安府政事受軍領司、受劉庭州節制,劉師度能有如此表態,林縛也不便追究細節。
劉師度坐了片刻,便告辭離去,將吳梅久、董文彪等海陵府地方官員留下來,以后海陵府就是淮東的一畝三分地。
劉師度告辭離開,林縛臉上的笑容就淡了幾分,堂上的氣氛也僵了許多。
林縛跟吳梅久說道:“制置使司衙門在崇州,我始終要以軍務為主,也無法分身到海陵去署公務。你看這樣可好,是不是大家都遷就我一下,都搬到崇州來署理公務?以后各縣有什么公文、請示,是不是直接送到崇州來?”
“這是當然,怎么能勞碌大人兩地奔波,我們搬過來也方便。”吳梅久說道。
吳梅久這么說是方便,甚至諸曹官員也都方便,畢竟他們都是帶家小上任的京派官。相比較之下,今日的崇州要比海陵城繁華多了,誰都愿意到繁榮的地方當官。
真正有麻煩的是比官員人數要多出好幾倍的吏員……
吏員幾乎都是從地方士紳里選拔,是地方勢力的核心代表。海陵府六曹所屬胥史有近百號人,他們的家、根基、家族利益,幾乎都在海陵城里,他們是絕不肯輕易遷到崇州來的。
吳梅久答應得方便,諸曹官員自身也沒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但是想到回去后如何說服手下吏員,就覺得頭大如斗。
“既然如此,”林縛似乎根本就看不到別人臉上的難色,見吳梅久附和,就說道,“我們就以年后初五為限。過了初五這一天,誰還沒有到崇州來報道的,就當他是告病請辭——我也不管他們是不是對我不敬、是不是對我怠慢,過了初五那天沒有出現在崇州,那就永遠不要出現好了!”
“那是當然,大人不追究他們的不敬之罪,已經是夠寬容,下官想不會有誰那么不識反舉!”吳梅久說道,“下官今日便算是到崇州報道!”
吳梅久任通判,本是最有權力節約林縛的。吳梅久一副言聽計從的模樣,下面的諸曹參軍及諸縣官員,心里都是一陣悲鳴。沒有人吃錯了藥,這時候站出來頂撞林縛,府城治所實際移到崇州的事情,三言兩語之間就決定下來。
沒有誰會為了部下,拿自己的腦袋去試林縛的刀口。
林縛恨不得海陵府諸曹胥吏一個都不要來,好讓他統統換上這邊的人——崇州這兩年的吏員儲備充足,不要說海陵府衙了,便是淮東兩府十一縣的各級衙門,統統都用崇州這兩年培養出來的吏員,也綽綽有余。
“形勢日益嚴峻,需對海陵府軍進行進一步的整編,”林縛說道,“吳大人任通判,檢討不法,任重勞苦,就不宜再擔任府軍指揮使一職。從即時起,將由昭武校尉陳魁立接任海陵府軍指揮使一職……”
出身上林里,同韓采芝一起歸附淮東的陳魁立,站起來與諸人見禮,給大家認個臉熟。
通判或司寇參軍,都是京派官,但地方兵備的將領,卻可以是地方委任,名義上歸府通判、司寇參軍節制,但顯然淮東制置使司的轄制權力更大。
林縛的這項任命,吳梅久心里是有準備的,其他人覺得驚諤,但細想也沒有什么問題。
林縛本就是淮東兩府的軍事長官,再兼任海陵知府,實際就使海陵府的每樁事都由他說的算。吳梅久雖任通判一職,最大的權力就是監視林縛有沒有不軌之心,其他權力幾乎是給完全架空。
“陳魁立赴任后,即率海陵府軍及家屬進駐江門,在江門進行營田整訓,海陵城的防務,由淮東步軍司派兵接管,”林縛繼續宣布他的決定,沒有理會下面諸官員的臉色變化,說道,“以后海陵府對地方兵備的支用,都歸軍司統一核算、支領、撥付……”說到這里,林縛看向府司戶參軍袁可立,“袁大人,你對此有什么看法?”
府縣稅賦分地方支用與上繳兩部分,上繳通常都是正賦或朝廷明確的加征,地方支用的名目就多了,常常每戶頭上要攤好幾十項。
這年頭不比后世大搞房地產開發,行賄的人少,地方官員想要發財,主要是靠貪污。
貪污從何處來?主要就是從地方支用里來。除了夏稅秋糧之外,地方上的各種雜捐攤派,相當大的一部分,都給“地方支用”侵沒掉。
海陵府軍共編三營,加雜役兵共兩千員,但海陵府在這一塊的支用,包括兵甲、軍械、錢餉、營房等,每年支出為兩萬石糧、三萬兩銀。其支用標淮,甚至比淮東軍司主力步營還要高出一些。其中藏著怎樣的貓膩,自然是可想而知。
司戶參軍袁可立便是海陵府里的一個大蛀蟲——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劉師度發財主要靠下面的官員效敬,而任何經戶曹撥出的支用,袁可立要刮一手油。一筆支用能給足九成,在袁可立面前就是天大的面子。
府軍的戰斗力很有限,短時間想有改觀也不可能,將府軍及家屬遷往江門駐守,進行屯田整訓,也可以作為崇州外圍的屏障。
給林縛眼睛盯著看,袁可立額頭快滲出冷汗來,誰能想到短短半個月的時間里,朝廷真就將海陵知府的位子給了豬倌兒?
袁可立愣在那里,林縛瞇著眼睛繼續說道:“我打算向戶曹推薦三名吏員,一人負責丁田,一人負責稅賦,一個負責支度,袁大人可有什么意見?”
“沒…沒…沒意見……”袁可立結結巴巴的說道。
林縛看著袁可立,繼續說道:“那就以后李書義等人就要請袁大人照顧……”示意站在堂下的李書義站起來給大家認個臉。
李書義現任崇州縣丞,又兼領軍司府典書令,本身就是正而八經的八品文官。海陵府及諸縣官員,不認識他的人很少。
林縛指派李書義帶人進戶曹任丁田典吏,負責丁田、稅賦、支度等用,用意也夠明顯了。
地方財權都在戶曹,主要也是分丁田、稅賦、支度三類事務,林縛要直接掌握海陵府,不把袁可立架空不行。
“依著崇州的規矩,從明年夏稅起征算起,海陵府諸縣免除一切丁稅及人頭攤派,諸位大人回去之后,要立即張榜公示,廣而告之,”林縛說道,“而在年后,諸縣核查丁口、勘定田畝、重新定等,也要立時展開!諸縣田戶在春三月之前,向衙署實報丁口田畝之數,夏稅并入起征,不作懲罰;春三月之后,欺瞞而給核查出來的,均以實數計罰五年田賦;欺瞞而阻撓核查的,諸位大人回去,先將大牢修整好……”
大殺器終于是來了,董文彪等諸縣長官都面面相覷。
董文彪壯著膽子,說道:“大人所言,都是海陵府諸縣急迫之事,耽誤不得,只是縣里人手匱乏,而且縣里胥吏與地方盤根錯節,也未必能使喚得動……”
很多事情壞就壞在胥吏頭上。縣轄地百里方圓,朝廷派遣的官員,通常只有兩到三人,具體的事務,都要依重地方上的胥吏來做。胥吏若是想在底下搗鬼或者陽奉陰違,官員往往是覺察不到的。
“無妨,”林縛說道,“崇州在這些事情上有些經驗。既然縣里開口求援,除了之前舉存的史員,再給每個縣舉薦十人下去,專司其事……”
崇州大造工事,修捍海堤最多時超過十萬人,不要說人員組織了,筑堤物資的供應,都需要大批的后勤人員。
從早期的上林里、西河會,直到崇州地方勢力對淮東的認同,以及海商勢力大規模南遷,都給林縛帶來大批的人才。特別是崇州地方勢力對淮東的認同,以劫案童子為代表的崇州讀書子弟加入,為淮東帶來大量的基層吏員儲備。
海陵縣共有五縣,除崇州,此外就是海陵、興化、皋城、建陵四縣,一縣再選派十人,也不過四十人,大不了讓農學堂這批學員提前結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