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林縛硬往鹽瀆縣衙里硬塞一個人來,胡大海心里老不痛快,暗自揣摩:
林縛自任淮東制置使,向地方滲透的第一步,就是將兩府十一縣所轄的巡檢司收歸軍司直轄。在原先九巡檢司的基礎上,新增設十七處新巡檢司,巡檢官、屬吏、差役及刀弓手,皆軍司選派、調撥。
這些巡檢司主要控扼運鹽河、北官河、延清河、清江浦、白塘河等淮東境內的主要河道及舊有驛道,差不多都府城、縣城之外的其他主要淮東交道要隘,都在淮東軍司的掌握之中。
然而林縛這么做還不夠,修捍海堤則是他向淮東滲透的第二步,甚至通過此將觸手伸進淮南鹽區。如今淮東沿捍海堤修筑工段筑成七座驛堡,設置屯寨,實際將地方上安置流戶的事權搶了過去。
這時候又直接往府縣衙門里的塞人,直接干涉府縣事務——是能忍、孰不能忍?
胡大海心里暗暗打定主意,等回去就直接找劉庭州,總不能任林縛在淮東胡作非為,他還真把自己當成淮東的土皇帝了?
胡大海心里胡思亂想著,林縛問他事情,他也愣神沒聽見。
“胡大人……”林縛又喚了一聲。
“啊,”胡大海打了個激靈,茫然看向林縛,說道,“請大人吩咐,下官無一不遵?”
“我問你鹽瀆縣倉積存如何,你反過來要問我吩咐什么?”林縛問道。
“哦……”胡大海應了一聲,知道自己走神會惹林縛不快,但也顧不上這個,他過來前做了功課,見林縛問縣倉積存,便心有成竹的報了幾個數字,“……毛鐵料有兩千一百余斤,精鐵六百六十余斤!”
林縛按著桌案不吭聲。
林縛這一沉默,胡大海心里就發虛,怕剛才應答不對,要在這里給挑刺。
在諸多物資里,鐵料的重要性至少要排入前三位。林縛對各府縣鐵料儲備情況有所了解,但聽了胡大海報出實數,心里還是覺得少得可憐。
一斤生鐵在淮東的市價要值六十錢,比銅價便宜不了多少,精鐵(即鋼)的市價更要四五倍于此。對于大多數窮困農戶來說,不要說犁田的大鐵犁了,便是鍬、耙、鋤等農具,用上鐵器也殊為不易。
鹽瀆還要算上等縣,縣倉鐵料積存也就這么一點,也就不難想象流民軍能連克十數城,為何最終連人手一把刀、一桿槍矛都湊不齊了。
還得要加強崇州鋼鐵冶煉工場的規模,林縛心里暗暗想道。
林縛問過事,就打發胡大海、董文彪等官員回去,他還要在延清住兩天,視察這邊的屯墾情況。秦承祖、吳齊等人先回崇州去,張茍、陳恩澤等人留下陪同。
到夜里,孫敬堂、葛司虞、朱艾等專門負責修堤屯田的官員趕來延清見林縛;新成立的淮東錢莊總號掌柜周廣南恰好也在南面的皋城,也跟了過來——延清倒又熱鬧起來。
雖說進入八月,天氣仍叫炎熱,不曉得延清的官員從哪里整來一筐甜瓜,拿井水浸過,林縛招喚大家到他住的院子里吃瓜解暑。
“錢莊給農社支借銀錢,要考慮滿足四點,”林縛一邊啃瓜一邊跟周廣南說道,“一要保證農社有足夠的口糧,二要保證能建得成圍攏屋遮風擋雨,三要保證犁耙鍬鋤等農具都能用上鐵制品,四要保證每家農社有二十頭以上的耕牛……唯有滿足這四點要求,才能保證墾荒之事能又快又好的進行下去!”
林縛費盡心思辦淮東錢莊,迄今為止,籌措本金超過兩百五十萬兩銀,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要錢莊支持淮東大規模的安置流戶,進行墾荒種。
錢莊若是將銀錢支借給每戶人家,放貸工作將會異常的繁雜,逃戶現象也難控制,將導致成本激增。即使錢息保持在兩成以上,也無法保證錢莊能盈利,最終只能形成惡性循環,將一樁好事干成壞事。
林縛借鑒后世集體農莊的模式,在屯寨下設農社,募集百戶左右的流戶編為一個農社,進行墾荒屯種。錢莊只與農社發生銀錢支借關系,屯寨對區域墾荒種進行管理。
周廣南撿了一根樹枝在泥上寫寫畫畫,回復林縛道:“將銀錢支借出去容易,但是怎么保證如此巨量的物資供應?年底前要安置三萬戶,以大人所提的四點要求,耕牛就需要六千頭,鐵料需要六十萬斤,要籌到足夠的打鐵匠戶;石灰、磚石、木料的消耗,也將極為驚人。如今崇州每年能產鐵料一百四十萬斤,但是能節余出來的不足四十萬斤,還將有二十萬斤的缺額。如今江東郡四處擴兵,兵甲需求極大,鐵價飛漲是肯定的;其他物料市價都將飛漲。要滿足大人您所提的四點要求,有難度啊!”
張茍蹲在一旁啃瓜,安靜的聽著,這些事他插不上話。
黃昏時胡大海說鹽瀆縣縣倉里積存鐵料不足三千斤,張茍也在場。
胡大海的話,他是相信的。經他手攻破的縣城也不止一座兩座,攻破一城,要能得到一兩千斤好鐵,就算是大收獲了。正因為物資的匱乏,最后大家都控制不住向普通民戶搶奪。
以前在工輜營時,張茍就能知道崇州的物資很充足,但聽周廣南說崇州今年將能產一百四十萬斤鐵料,還是吃了一驚。
當然了,這些對張茍也不保密,只是張茍不是管理政事的官吏,平時也注意不到這方面的資料。
林縛不管張茍胡思亂想什么,他對周廣南說道:“我們要開拓思維,我們缺磚石、木料,缺鐵器、缺石灰、缺耕牛牲口,什么都缺。現有的那些磚窯、石灰窯、養牛人家、木料場,規模有限。那錢莊可以將銀錢支借給他們,讓磚窯擴大取土燒磚的規模,擴大燒石灰的規模,擴大養牛的規模、擴大木料采伐的速度。要是有些物資是淮東沒有的,那錢莊就將銀錢借給有信譽的商號,讓他們去外地購買,運回淮東來!還有,我們以后需要從海東獲得鐵沙、煤等物資來供應淮東,為什么不想著將銀錢借給商號或個人,鼓勵他們去海東開礦?有些人有意冒險一搏,想買船出海而缺錢,錢莊為什么不能將銀錢借給他們?錢莊以后要靠錢息生存,那就要千方百計的幫別人想到用錢的路子,鼓勵別人來跟錢莊借銀錢,這樣錢莊才能越做越興旺!”
錢莊是后世銀行的稚形,銀行在扶持農戶的小額貸款方面,是天然的弱項,其真正的強項在于扶持工商業的發展。
林縛的思路,經他的口說出來之后,倒沒有什么難以理解或者特別驚世駭俗的地方,但絕對讓周廣南等人思維頓時開拓起來,有豁然開闊之感。
“大人在辦錢莊之前,可沒有跟我們說這個啊!”周廣南問道。
林縛笑了笑,有些好的模式,并不難模仿,戰爭又加劇諸多勢力之間的競爭。
沒有錢莊,淮東有十萬兩銀子,只能做十萬兩銀子的事情,即使增加稅收,一時間增加幅度也有限制。但是錢莊發展好了,錢莊的規模能夠繼續擴大,甚至發展到吸納公眾存款的程度,那淮東能調用的資源,將遠遠超過自身財力的限制。
林縛不能完全避免其他勢力學習淮東,但要限制其他勢力學習的速度,甚至要盡可能讓其他勢力學成四不像,怎么可能在江寧時,就將他心里的錢莊運營模式透徹的說出來?
“我現在跟你們說說鐵場的事情,這需要錢莊積極參與進來,”林縛說道,“淮東軍司今后只會將精鐵冶煉抓在手里,技術要嚴格保密,不能擴散,但是我們要鼓勵私人在崇州、山陽或淮東地域內的其他地方建鐵場、鐵作坊,也可以適當的支持沂南、徐州、濟州、北九州等地的煤鐵采掘,甚至可以在濟州造大型鐵場,運鐵沙船、運煤船,錢莊也要進行支持……只憑借淮東軍司的內部資源,也許明年崇州的鐵料產量也就增加到兩百萬斤。但是錢莊要參與進來,將各方面的人物跟資源調動起來,我希望崇州明年的精鐵產量能達到一百五十萬到兩百萬斤!”
周廣南、孫敬堂暗暗乍舌,去年崇州的精鐵產量達到十萬斤,就已經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量,兩百萬斤精鐵以當前的鐵價計,就值六十萬兩銀。
只怕是東南六郡的精鐵產量加起來,現在都達不到這個數!
不過也不怪林縛提這么高的要求,一名精銳甲卒要全副武裝起來,少說需要耗用三十斤精鐵,林縛計劃在淮東養十萬精銳,僅軍械兵甲的鐵料消耗就大得驚人。
哪個將領不曉得手持鋒利長兵、身穿鐵甲的銳卒好用?只是哪個將領又有能力做到這點?
林縛有些不情愿在秋后就對岱山、昌國發動大規模的攻勢,對淮東來說,物資上的準備還遠談不上充足。
只可惜戰爭總不能都按照淮東的節拍來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