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州桐柏山南麓,秦子檀自斷了一臂,穿著青衫,站在白云湖畔,眺望著羅獻成的流民軍大營。
在劉安兒在徐州給誘殺之后,羅獻成就成了中原腹地勢力最大的一股流民軍。
雖說被迫撤出壽州,受了些挫折,但西進占南陽,又陷襄陽,此番再克隨州,諸戰都極順手,將南陽、襄陽、隨州連成一片,羅獻成所部的聲勢又恢復到極盛。
羅獻成等不及返回襄陽大本營,就迫不及待的在隨州自稱長樂王,分封百官。
荊湖混亂一片,各地都在調兵遣將,要對長樂匪加以圍剿;路途自然更加的險惡,與隨扈扮作商旅的秦子檀歷經辛苦,潛來隨州,差點先給流民軍當成肥羊宰了。
數騎策馬而來,在烈陽下踐踏著炙熱的泥土,奔到跟前,領頭人發聲喝問:“哪個是秦先生?”
秦子檀獨臂負于身后,說道:“秦某便是!”
“我家大王有請,找你半天,你倒跑到這邊來了。”領頭的人不悅的說道。
“來隨州焉能不看白云湖?小將軍勿怪,”秦子檀笑道,“我這便隨你去見長樂王!”
領頭的騎校讓手下給秦子檀及扈從讓出三匹馬來,一起往羅獻成的大帳馳去。
羅獻成身材高壯,膚色黢黑,絡腮胡子,站在那里仿佛一座黑塔。
羅獻成原是馬幫的牽馬腳夫頭子,行走荊湖諸府,為人疏財仗義,武勇過人,早年還入過縣學,知書識字,又頗有計謀,在江湖上很有名氣。
崇觀初年,兩湖地區就民亂不息,羅獻成也跟著造反。在崇觀五年,羅獻成就帶了二十七個窮苦腳夫,就攻下羅河縣城,一時間名聲大振。而后他在羅河縣招兵買兵,兵勢迅速擴棄到數千人。跟官兵反反復復的纏斗,到崇觀九年兩湖大亂時,羅獻成部就與龔玉裁等部并稱兩湖五雄,麾下就有萬余能戰的精兵,因他外形黑壯,人稱黑塔王。
羅獻成這次在隨州是加尊號,自然嫌以前的匪號太粗俗,改稱長樂王。
“如今各地兵荒馬亂,秦先生輾轉來隨州,路途多有不易吧。”羅獻成相貌粗魯,幼年時卻入過縣學,家道中落后,才跑馬幫充當腳夫力工糊口。房山大會時,羅獻成見過秦子檀一面,算是故舊。
“有驚無險,但能見長樂王一面,這些也不算什么,”秦子檀說道,“秦某這次過來,是勸獻帥能率兵南進,荊湖非獻帥能久居之地!”
“房山大會時,你也勸我們南進,這時候又來勸我們南進,說到底還不是為奢家打算?”羅獻成黑著臉說道,“我念你是舊友,會好生招待你;你若誆我去給奢家當墊腳石,休要怪我不念舊情!”
“秦某為奢氏家臣,自當為奢家謀劃,勸獻帥南進,自然是對奢家有益,但秦某卻著實沒有誆獻帥、害獻帥之意!”秦子檀說道,“兩年前,我也如此勸安帥。只要安帥能率部從濠泗南下,東陽蕞爾之兵難抗安帥雄師,安帥則能與我奢家夾江寧。屆時,我奢家揮師北進,安帥可以西進兩湖,割土稱王,于雙方皆有大益。然而安帥固執己見,一心想打下徐州,終致兵敗身亡。安帥前車之轍,獻帥不可不察!”
“劉安兒不過是給奸賊所賺,死得屈冤,當不得數。”羅獻成不屑的說道。
“陳芝虎率部南下,接連斬獲三捷,若是紅襖女抵擋不住,獻帥有把握挫其鋒銳、阻其西進?”秦子檀問道,“獻帥有把握守住南陽?”
羅獻成唬著臉,沒有吭聲,秦子檀沒有提長淮軍,已經很給他面子了。
陳芝虎所部,在東閩戰場上就有虎軍之稱。崇州八年,陳芝虎率虎軍從江西渡江走廬州進淮上北調,一路清匪,一路血腥,眾匪都只能躲進桐柏山、大別山、皖山的深山老林里蟄伏。陳芝虎到晉南時,在武縣殺亂民兩萬余人,兇名更是顯赫。東虜鐵騎十數萬圍攻大同,陳芝虎獨守之。
相比較淮東軍在燕南饒幸勝了東虜鐵騎,陳芝虎所率虎軍才給大家看成是真正從血腥里殺出來的百戰精銳。在羅獻成看來,天下雄銳,陳芝虎所部虎軍的地位,要在淮東精銳之上。
此番南調清匪,兩個月間,陳芝虎率部在焉陵一戰、漯河一戰、清鄉一戰,三戰皆捷,刀下絕不留俘,梟首四萬余,流民軍諸路震惶。除紅襖女外,其他在淮北、河南一帶的流民軍都紛紛避逃,不敢與之接戰。
羅獻成雖然離戰場較遠,心里卻不可能沒有觸動。
不要說去挫陳芝虎虎軍的鋒芒了,羅獻成在長淮軍手里也吃盡了苦頭。官兵真正要能組織起來,糧餉充足,兵甲堅銳,戰斗力就要比流民軍強得多。這也是羅獻成流竄天下多年之后,特別渴望能在一地站穩腳跟、發展地盤的主要原因。
不要看這時候擁兵二三十萬,真正能拉出去打的兵馬不過十之二三,其他人都是雜兵。雜兵不要說鎧甲了,大多數人連一桿帶鐵刃的槍矛都沒有,刀盾兵在長軍就要算精銳了。
但南陽離河南四戰之地離得太近,羅獻成整日都提防著陳芝虎或陶春什么時候冷不丁的突襲南陽,雖然自封了長樂王,卻一日都沒有安心的時候。
秦子檀見羅獻成黑著臉不吭聲,心里一笑:河南形勢平定后,官兵主力西進是必然之勢,羅獻成又怎么可能安心占據襄陽、南陽、隨州三地做他的長樂王?
“獻帥率部南進,與我浙閩合擊取江西,”秦子檀說道,“我浙閩大都督府只想從江西借道直撲江寧,對江西之地并無貪念。屆時,江淮的官兵鋒銳皆有浙閩擋住,獻帥南越嶺道取廣南或溯江而上、西進取湘南,皆由自便,總要比在這里坐以待斃要強!”
“哼!”羅獻成冷哼一聲,說道,“秦先生當我三歲小兒好欺負,奢家有信心能擋住江淮官兵的鋒銳,自當能獨力取了江西,何需我南進協助?”
“如今從浙東到浙西再到江西,戰線綿延一千余里。我浙閩一家要獨自應付淮東、浙北、徽南、江西四家,南邊還有虞萬杲所部殘喘延息不死。浙閩大都督府若是想集中兵力打江西,淮東、浙北、徽南、閩南都會一向發力攻來。浙閩再強,也窮于應付,所以才要請獻帥提兵南進相助,”秦子檀說道,“獻帥提兵南進,只要合力破了江西,我浙閩精銳從江西借道北進,首先就能對徽南的鄧愈部形成合圍,僵局自然也就打開了。也正因為獻帥提兵南進對浙閩幫助極大,但是我家大都督才答應將廣南、湘南等地留給獻帥自取。再說兩家打通了聯絡,獻帥所需的兵甲糧械,浙閩也能供應。獻帥所部二三十兵馬,要沒有兵甲糧械,可不容易成為精銳。”
羅獻成手摸著下頷,陳芝虎率部南下之后,他雖取得隨州大捷,還是寢食難安,整日都怕陳芝虎或陶春西進打南陽。羅獻成沒有劉安兒那種跟官兵死磕的韌勁,心里還是打著強敵來,他就轉移的念頭。羅獻成雖然不相信秦子檀代表奢家過來能有什么好心思,但形勢如此,心里暗道:這時候趁勢南進,也許是個好時機!
羅獻成摸著胡子思索了片刻,說道:“從隨州南下渡江,還有四五百里曲折路,一路上城池深大,非我部短時間能摧陷,就算能到大江邊上,這么多人馬,如何渡江?我是有心提兵南下助奢家成就大業,但也無力放手一搏啊!”
“只要獻帥有心南下,總有辦法可想!”秦子檀說道,“當然,獻帥要將二三十萬兵馬都帶了南進,難度很大,但獻帥選三五萬精銳,繞過堅城險地,卻非難事。獻帥先遣精銳只要到蘄春,楊雄就會率部沿江而下,助獻帥渡江。獻帥只要在江西站穩了腳跟,還怕后續兵馬無法渡江嗎?”
“楊雄會助我渡江?”羅獻成蹙著眉頭,狐疑的盯著秦子檀,說道,“那不是要奢家將湘南許給楊雄?”說這話時,他的手都按到腰間的佩刀上。
“獻帥何怒之有?”秦子檀鎮靜自若的問道,“楊雄兵不過數千,又都是水軍,心再大,也不可能跟獻帥爭湘南,不過在獻帥南進江西之后,要舍得給他一頂水軍都督的帽子!”
楊雄是這些年來縱橫洞庭湖的大寇,也是當年的兩湖五雄之一。楊雄當年沒有率部北上參加房山大會,留在湘江、洞庭湖之間折騰,勢力發展受到很大的限制。不像羅獻成、龔玉裁、劉安兒幾人,雖然有起伏,卻都有擁兵數十萬的鼎盛、輝煌。
聽秦子檀說已經勸服楊雄同意投附這邊,羅獻成臉色陰晴不定,他倒不是舍不得水軍都督的帽子給別人,他麾下本來就沒有水軍,他只是懷疑秦子檀的話能有幾分可信。
秦子檀能看出羅獻成的遲疑,但是憑白得一部精銳水師的誘惑,想來誰都不會輕易放棄,他說道:“楊雄這幾年在湘湖一直都不如意,給官兵壓迫,生存的空間越來越小。龔玉裁不從川東出兵或者你不能率部南下,楊雄所部隨時都有給剿滅的可能。楊雄是盼望你能率部南下的,我只是來回奔波做一個說客……具體的事情,還要獻帥派信得過的人去聯絡楊雄,便能知我有沒有誆你!”
“好,我這就派人去聯絡楊雄!”羅獻成終于是給秦子檀說動了心,川東給龔玉裁占了,他又沒有勇力去碰曹家這顆鐵釘子,除了南下,他也沒有多少選擇,又說道,“江西那邊,還要奢家在那里多添些亂子,吸引官兵的注意力才好!”
“那是自然!”秦子檀心情振奮,能說服羅獻成南下,再不濟也能化解掉江東這些增兵擴編所形成的防線優勢,他說道,“各地都在加稅、加捐,民眾窮不聊生,就像澆了油的干柴堆,只差火星濺上去!”
當下,秦子檀在隨州羅獻成的大營里留下聯絡人,他在隨扈的護送下,喬裝打扮成過境商旅,往江西境內潛去。到蘄春時,秦子檀接到江寧內線傳來的消息,淮東將在秋后攻打岱山、昌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