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承祖過來,林縛便將韓采芝、張季恒、張茍三人都喊進來,先談軍令官學員隊集訓的事情。陳雷有事先離開,孫敬堂、王成服還要留下來談其他事情,便也坐在旁邊,沒有回避。
“我知道軍中好些將領給海東大捷所鼓舞,主張立即對奢家控制的岱山、昌國等地展開軍事打擊,大家的熱情很高,這是好現象,我們不應該潑冷水,”林縛要韓采芝、張季恒、張茍坐到近處來,“不過,我們也應該看到,此時已經是四月末,淮東以及東海很快就會進入風雨汛季。僅有一兩個月的時間,是很難完成一次戰役準備的。在秋季之前,對奢家控制的岱山、昌國等地進行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很可能隨時給惡劣的天氣因素所破壞,從而造成不必要的損失,這是我們要盡量避免的……”
說到這里,林縛頓了頓,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你們回去要跟學員隊的學員認真的討論這些問題,你們是作為中高級將領來培養的,這些問題都是你們應該考慮的。”
淮東軍司眼下要將更多的財力集中起來,將捍海堤修好,短期內很難有擴軍的動作,但是中高級將官的培養不能中斷下來。
不比都卒長、旗頭一級的基層武官,哨將、營將以及更高級別的將領,對戰術、戰略、治軍、指揮作戰甚至后勤補給、人事協調等方面,都有更高、更復雜的要求。
林縛不能指望營哨以上級別的將領個個都是一時之選,有著萬里挑一的天賦。
對基層軍官進行培訓,再從中挑選佼佼者,進行系統的學習與加強,培養出一批合格的中高級軍官來,保障軍隊的指揮體系在高速擴張中也能有效的維持住,才是林縛模仿后世軍校成立戰訓學堂的宗旨。
然而,中高級將領的有些能力與技巧,需要長期的治軍作戰實踐才能夠更好的掌握,不是簡單的幾個月集中學習過后就能勝任的。
目前淮東軍司共編有四十個營的戰力,營、哨等級的軍職,基本都滿員。在不擴軍的情況下,只能通過增設新的軍職,來滿足在實踐治軍中培養中高級軍官的需求。
軍令官僅僅是新設軍職的一種。
在海東時,林縛從淮東軍挑選二十余武官,任命為軍令官,編入儋羅王軍,專門在日常編訓及作戰指揮事務上,負責協助主將。
軍令官與后世的作戰參謀、參謀長及當世的行軍司馬、參軍事等軍職相當。
只是行軍司馬、參軍事僅在軍司、行營以上編制才設有。為了避免混淆,旅、營、哨一級設軍令官。與全面協助主將處理各項事務的副將不同,軍令官主要在編訓與作戰指軍事務上協助主將。在軍中,軍令官的位序排在副將之后。
林縛將他在各級軍中增設軍令官的意圖,耐心的跟韓采芝、張季恒、張茍三人解釋了一遍。臨了,林縛又與韓采芝說道:“你去將朱艾喊進來!”
韓采芝心里想:喊朱艾作什么?倒沒有多嘴,直接去偏廳還在那里等候王成服的朱艾喊進來。
朱艾也是不解:
韓采芝、張季恒、張茍三人的調令已下,是副旅帥級的高級將領,秦承祖更是行軍右司馬,在軍中與傅青河、曹子昂并列,孫敬堂是工輜營指揮使,王成服是典書令兼鶴城巡檢司巡檢。他們都是淮東軍司的核心層。林縛召他們在里面商議密事到半途,喊他一個小小的屯長進去做什么?
看著朱艾進來,林縛讓他走到前面來,從案頭取出一疊卷宗翻找著。
朱艾能認得那疊卷宗都是捍海堤的修造資料,近一尺來厚。見制置使翻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要尋的東西,朱艾只當他有修堤事臨時想到要問,便說道:“大人欲問何事,屬下對造堤事能記得大略!”
“我要找你所獻的鹽瀆縣捍海堤圖,我記得就在這堆東西里,你過來幫我一起找。”林縛說道。
倒是孫敬堂認得標識,幫著翻出來。
林縛將黃巴巴、幾張拼湊的鹽瀆縣捍海堤圖攤在案臺上,跟朱艾說道:“你這幅捍海堤圖沒有采用現在的官志鹽瀆縣圖,有好幾處修改。現有的鹽瀆縣圖是百年前所繪,滄海桑田,鹽瀆地形近百來變化甚大,僅清江浦的入海口就窄了三分之一。老工官派人實地測過,重點核校了幾個地方,發展你的這幅圖與實地頗為吻合,比老圈要淮確多了。是你親手所繪?”
“卑職以放牛為生,閑來無事,足跡倒是走遍鹽瀆縣的角角落落,”朱艾說道,“此圖確是卑職親手所繪。”
“測地法你是師學哪家?”林縛問道。
精準地圖的繪制,非經驗所能得,朱艾能繪鹽瀆縣圖,自然也是學過前人的測地術。
“裴氏制圖六體與趙氏鳥飛法。”朱艾答道。
林縛點點頭,示意朱艾繼續說下來,要考究他對這兩法是不是有通徹的研究。
當世的地圖測繪主要還是繼承發展南北朝時的制圖六法。鳥飛法是前朝時工部尚書趙明章對制圖術的發展,聽上去深奧無比,實際是測量兩地直線距離的方法。從鳥飛法之后,地圖測繪在里程及相對位置上,就更加的精準。
受限于千百年來“天圓地方”的傳統認知,能較為精準測定緯度的測星術,由于會導致“地圓說”的推論,而給排斥在傳統的測繪技術之外。
即使在航海中,作為測星術的一種,牽星測緯術也給視為邪法,甚至給雜學所排斥;在林縛之前,只有極少數海商會偷偷摸摸的使用。
更極少有人能認識到測星術是開發等緯直航海路的關鍵技術。像晉安、明州府前往鹿兒島的海船,還主要依靠對黑水洋海流的經驗航法進行出海航行。由于南線的海路非常的固定,給海東行營派戰船攔截浙閩海商,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朱艾僅知制圖六法與鳥飛法,便站在書案前詳細解說起來。在場唯有林縛、秦承祖、王成服三人知道這兩法,韓采芝、張茍、張季恒三人是全然不懂,孫敬堂也聽得糊涂。
待朱艾說完,林縛跟秦承祖說道:“軍令官學員隊集訓三個月,時間不長。戰術學習就以地學為先,測地法又恰恰是其根本。我看朱艾可以抽一個月時間來,幫你教導下面將領學測地法。”
秦承祖點點頭,說道:“那是最好不過。軍令官輔佐主將,不會測地術,就有些說不過去。但真要能有十之一二的人掌握此法,我也就謝天謝地了。”
張季恒心里疑惑,他性子直爽,肚子有疑問也不藏著,站在堂下就問道:“諸將能看懂地形圖即可,還要學測地術做什么?”
“地形圖是都卒長一級的要求,你真太不上進了,”林縛笑道,“朝廷最大規模的測繪地形圖,距離現在已經有百余年了。這百余年里,滄海桑田,河曲改道、路途變更,不知道凡幾。便是海陵府地圖,我們便花費了很大的精力去核較,謬誤處甚多,當世地形圖能有幾張值得完全信任的?”
“……”張季恒撓了撓腦子,說道,“地圖不準,找當地人作向導,總能彌補一二。”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遠不是這么簡單的。包括測地術在內的地形雜學,跟用兵有極大的關系。在平整的地形上排兵布陣,簡單得很,隨便挑個哨將營官,都能講得條條是道。但我們接敵時,恰恰多在復雜的地形環境里。將地形與兵陣相接合,將河曲山勢、路程短窄,融入兵陣之中,才是名將的入門之道。這時候你就會發現現有的地形圖太過簡陋,向導不可能有多么完備的軍事學識。你作為主將,要將實地斥候的地形與兵陣及各部進擊步驟,說給手下部將聽,你如何才能解釋得清楚,沒有錯漏?所謂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你要是學不會,還是給我乖乖的回中軍繼續營將得了。”
張季恒臉露詫異,倒沒有再說什么。
張茍這段時間反思很多,知道從營將到鎮將(旅帥)的跨度有多大,營將還能以武勇率兵,知道些簡單的戰術原則就能勝任,鎮將通常要掌握數千甚至上萬的兵馬,僅以武勇率兵,是無法兼顧全軍的。
林縛見張季恒猶有不服,笑道:“給你舉個最基本的例子:去年春上,劉安兒圍徐州城,掘宴山之堤,發泗水淹徐州。岳冷秋若會堆堰測高法,提早測得宴水堤與徐州城的高程差,就不會一點防備都沒有。岳冷秋只要派兵死守徐州城西北的斷龍崗,在斷龍崗與徐州城之間簡單的筑一道引水壩,后期就不用那么狼狽了,”林縛這時候側頭問張茍,“說到這里,我倒要問你了:淮泗諸將里,到底哪個會測地術?不然不會恰好從宴山掘開泗水大堤,將泗水導向徐州城。”
張茍說道:“老帥楊全習得,楊全戰死河中府,僅安帥與紅襖女得傳。安帥如今也死了,僅紅襖女知此秘術。末將不知道紅襖女有沒有傳給旁人!”
“兵家將測地法視為秘術,實際只是雜學匠術的一支罷了,老工官葛福老人,最是精通,”林縛也不介意張茍言語間對劉安兒存有敬意,跟張茍笑道,“你要有心,朱艾會教你裴氏制圖六法與鳥飛法,右司馬會傳授你測星法、望山觀水術及堆米示形法,堆堰測高僅僅是望山觀水里的小術罷了。你把這些學會,比兵家秘而不傳的測地秘術更加齊全!”
“末將謝過大人。”張茍對淮東軍司的將職很是淡漠,但是聽到老帥楊全與安帥秘不外傳的兵家秘術,在林縛、秦承祖等人眼里竟是如此的稀疏平常,心里還是震驚不己。
仔細想來,他初得如獲至寶的馬步軍操典,淮東軍能普及到都卒長級別,淮東軍司將兵家測地秘術作為中高級將領將的入門門檻,實在算不上有多奇怪。
林縛見朱艾聽到除制圖六法、鳥飛法之外還有其他測地術傳世,露出一副頗感興致的神色,便從案頭翻出一本薄冊子,遞給他,說道:“你能自學通曉制圖六法及鳥飛法,看過此書應能推知其他測地法,也恰好替右司馬分擔些壓力。老工官的《將作經補述》差不多要著成,趙舒翰的《匠經》才編不到一半,我改天讓人將現有的版本送你一份!此外《船典》、《鐵冶》等書都是軍司的絕密資料,你若有機會,去崇城可以借閱,倒不能讓你帶出來。”
“謝大人!”朱艾喜不自禁的叩頭拜謝。
“起來說話吧,你要跪著說話,我還要伸過頭才能看到你,麻煩得很。”林縛笑道。
姜岳,林縛未得一見;林縛所認得當世有驚艷才華者,不大識字的老工官葛福算一人,郁郁不得志的趙舒翰算一人,給朝中政敵制肘不得盡施所才的李卓算一人。
除此之外,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寧則臣、敖滄海、王成服、葛司虞、孫尚望等人都要算極有天賦的,朱艾至少也要歸入這一類人之中。
劉庭州早年因為朱艾臉給毀掉半邊,而不能辟舉他為吏,可以說是一樁憾事;對淮東來說,未償不是一樁幸事。
相比較之下,林夢得、孫敬軒、孫敬堂、胡致庸等人,也是侵淫/人事半輩子,知悉世俗務實,才超越常人,成為一時之選的人物。周普、周同、趙虎、林景中、趙青山、葛存雄、葛存信、吳齊、李書義、孫打爐等人,在固定領域有著他人所不及的專擅,也才超越常人拔卓而出。
林縛都盡可能將他所識得、為他所用的人才,都安排到恰當的位子上去。只是朱艾剛剛加入淮東才半年時間,雖有才華,但實際經世的經歷還有不足,林縛還不想太拔苗助長了,要讓他從基層先經歷一遍。
想想自己來到這世上,將近四年時間,雖有前世超越時人的記憶與經驗,但是在推崇雜學匠術的過程中,林縛知道自己才有最大的獲益。也唯有將前世的經驗與超越時人的見識跟當世的雜學匠術融合起來,才能有真正從容不迫的自信。
林縛此時治軍,也不過是將這些融合進去罷了。他希望淮東軍司能涌現出一批優秀的、堪稱名將的將領出來,傳授治軍之術,自然不會有所保留。